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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写的是一条至情至性、迷途红尘的悲情硬汉,一位侠肝义胆、惩强扶弱的末代响马。主人公仲八,十三岁误入匪窝做了匪,后来自立山头,称霸一方。为了一个官家小姐,又散了队伍,寄人篱下。在羽磨山大匪首仲济端的栽培下,终又接掌更大的一支匪伍。因义气深重、神勇过人,深受道上各路英雄敬重,成为赫赫有名的青帮淮北总瓢把子,后被招安成为有名无实的淮北总巡。面对几路官兵“先抚后剿”的阴谋算计,仲八一怒之下再次反水,成为一名革命军首领,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落了个令人悲怆的结局^(全书三十万字左右,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人物性格鲜明,极适合连续剧改编,诚寻影视机构合作)
仲官河家谱上关于仲八的记载:
兆琚:延仕公次子,延仙公嗣子。生于光绪六年,卒于民国四年。配氏失考,生子一:跻福。兆琚公,人通称曰仲八。少任侠,驰誉绿林,劫富济贫,豪侠之名远播。沉默寡言笑,机警有权略。驭下恩威兼施,有犯奸淫者,察得立斩之,不少贷,无问亲疏。武昌军兴,辛亥革命爆发,天下云集响应,彼年腊月二十一日,赣榆西、北部各路英豪齐聚大吴山天齐庙,议攻赣榆城。公以枪法武艺,被推为首领,当晚举事。入城后,坐大堂,出安民告示,严禁烧杀抢掠,劝商家开业;开仓放粮十多万斤,解牢狱、放苦刑犯三百余,处死民愤极大之民团队长周蔗臣和土豪吴宗岐,万众称快。后被部属顾修佃误杀。东海县牛山镇望烟村晚清老秀才孙鸾,综合民间关于仲八之传奇,编纂说唱鼓书词本,后定名《海氛传》,共四卷六十六回。后经沭阳一书坊刊印,流传范围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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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
半生湖海,一声醒木万人惊。
第一章 盗亦有道
几十号人扛着洋枪长铳抡着大刀长矛,浩浩荡荡。队伍的首领名叫仲八,天刚破晓,踏着白露赶到了野山岗上废弃的破庙前。
破庙里曾经供的是岳武穆,很久以前便无人打理,渐渐荒芜坍塌了。斑驳不堪的神像似乎是全凭一只生锈的铁枪支撑着屹立不倒,南征北讨的孤魂只影肃立于残垣断壁之间,任凭着风吹雨打月照寒袍。
岳王庙所在的高岗下有一条官道,这是深入赣榆县腹地的必经之路。昨天夜里仲八合计了半宿,决定在这个乱石林立杂草丛生的高岗上先摸他狗娘养的冯黑七一个措手不及。(注:摸:土匪黑话,指偷袭。)
仲八是苏北海州府几股土匪队伍中脑袋最值钱的匪首。手下有几十条洋枪,百十号人马,号称“一百单八将”。
冯黑七是鲁南几路匪伍中最有名的总架杆,他的队伍人多马壮,号称“八百罗汉”,实则约摸有四、五百人,有二百多条洋枪和土制的长铳子,藏身地形复杂高低连绵的沂蒙山。每隔几年,冯黑七便会带着一股精干人马越境到邻近的赣榆县烧杀抢掠一遭。
赣榆县山清水秀四通八达,又毗邻大海盛产海盐。自古以来,便是连接苏北鲁南有名的商埠集散地。曾几何时,商贾云集,富庶一方,一片盛世美景。只可惜到了晚清末年光绪爷这会儿,却是兵荒马乱,盗匪四起。
鲁南的冯黑七离此地百里之遥,对赣榆县历来是垂涎三尺。遭遇过冯黑七祸害的人们个个是心有余悸,情愿闹场天灾也不愿意让冯黑七入境。
冯黑七的队伍尚未见踪影。稍事歇息了一会儿,仲八开始招呼众弟兄四下埋伏起来,自己将青如黑蟒的长辫利落地往脖颈上一盘,擦得锃亮的洋手枪放到了一边,索性坐到了岳武穆脚下的乱石堆上安静地卷起了旱烟,仲八思忖着:去县衙递眼线的高桂书昨晚就该妥当了,这会儿也该回山了。
高桂书是仲八的拜把子兄弟,道上报号“钻天鹞子”,山头“里四梁”中的水香。
所谓的“里四梁”,指的是炮头、粮台、水香和搬舵先生,属首领之下“四梁八柱”中的中层头目。炮头一般枪法较好,能在关键时刻一枪定乾坤,主要负责带兵打仗,平素负责执法行刑,也是队伍中的枪炮教头;粮台主要掌管军需后勤;水香负责侦察警戒,砸窑子时首当其冲放卡子;搬舵先生相当于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行动前占卜吉凶,遇险时祈求神灵庇佑。(递眼线:报暗信。砸窑子:入户抢劫。卡子:哨兵。)
高桂书自幼习得一身的好武艺,与仲八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昨天傍晚,高桂书的飞刀将冯黑七要来打劫的消息钉在了县衙大堂的正中间。看罢信后,唬得县知事曹运鹏大惊失色,急得团团乱转火急火燎,赶紧命人去请大豪绅王佐良商议对策。(知事:清末县令官名。)
向来毫无主见的曹运鹏但凡有事,得了王佐良的点拨之后,心中方才踏实。王佐良算得上是曹运鹏的莫逆之交,平素里,二人时常聚在一起品茶听戏,高谈阔论。
王佐良是赣榆县的头面人物,家财万贯。其父王德胜因早些年剿灭白莲教战功卓著,深得李鸿章大帅的赏识,时任江西赣州总兵,手握兵权。
仲八压根儿没指望曹运鹏、王佐良会派官兵迎战冯黑七。这一次冯黑七带来了二百人马,近百条洋枪,给县衙的信还是要报的。
等了几袋烟的工夫,终于,远处传来了一声铳子的闷响,晨雾惊得开始散去,依稀听得见一阵阵张狂的叫嚣声。
仲八的血液鼓胀起来,将手中的半截烟卷扔到脚底用力一碾,顺手抄起了地上的家什,站起身,眉头微微皱起,凝神向着远处眺望开来,一顶风风火火的小轿进入了仲八的视野,轿子走得急,颠得似是要散了架。紧跟在轿子一旁的是一位年轻的丫环,正紧一把慢一把不停地擦着汗,不时地回头张望着,看样子是又累又急又惊又怕。
跟在仲八身侧的魏大勇对着众弟兄招呼起来:“都先给我藏实喽,不要乱放枪,等大当家的枪响了再跟着招呼!招子都放亮点,照直了砸!”说罢,将手中的长枪稳稳地搭好了架子。魏大勇不喜欢短枪,他觉得长枪打得更准更有力道。
魏大勇曾经是位落寞的武举人,仲八的拜把兄弟,道上报号“电光眼”,山头“里四梁”中的炮头。
仲八看得分明,轿子后面远处的官道上,几匹枣红马领着散乱的队伍气势汹汹紧随其后。几声张狂的枪声断断续续在空旷的田野上发散开来。
仲八思忖着:大清早哪来的小轿?
魏大勇转头对仲八说道:“大哥,有顶轿子!看情形,我估摸着里面八成是坐着哪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或是夫人。”
仲八点了点头,略略地估算了一下距离,仲八心想:算她倒霉,小轿已经没有工夫赶在冯黑七的队伍之前逃出来越过山岗,就算后面的队伍不放冷枪,两帮人马交火的乱枪也会让他们无处可藏。
要不要先将小轿救过来?若是一救,势必暴露自身,伏击变成了硬拼。若是不救,便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落难,十有八九凶多吉少。一时间仲八有些犹豫不决。
踌躇之间,冯黑七的队伍蜂群般地往前急赶起来,眼看着离小轿越来越近,前排端着长枪的汉子们呼喝着开始快速往小轿近前冲去。小轿猛地停了下来,轿身一歪,轿中冲下来一位二十左右的大小姐,胳膊上挎着个黄色的包袱,轿边的丫环赶紧拉着她的手,向着仲八埋伏的山岗上冲来。两位轿夫惊慌失措地扔下了轿子,紧随其后。
冯黑七的队伍叫嚣着急追,队伍前面的几匹枣红马开始发力向前冲。
奔跑之中,那位小姐自包袱中摸出了一只洋手枪,回手便向身后放了一枪。没什么准头,却是惊得前冲的枣红马折了个弯,放慢了速度。紧接着一阵乱枪响起,两名轿夫惨叫着先后倒了下去。
仲八心头一热,血往上涌,低低地暗骂一声:“娘的!”随即,抬手一枪将追赶中的一人击落马背,便从青石堆后面敏捷地跃了出来,疾速地向着岗下奔了过去。仲八心想,再不出手,主仆二人便跟着没命了!
魏大勇一愣,他没想到仲八会在这个当口往岗下冲,不假思索,也跃了出来,跟着向岗下冲。魏大勇和仲八是多年的兄弟,自从一起拉起了山头,便同生死共进退,从来没有含糊过。埋伏的队伍中不知是谁扯足嗓子呼喝了一声:“跟着大当家的上啊!”
于是,仲八手下的弟兄们纷纷现身,如狼似虎乱哄哄地跟着往高岗下冲。一时间惊得冯黑七的队伍有些慌乱。
仲八奔到那位大小姐近前之时,一阵乱枪也跟着响起,两帮人马开始胡乱对射起来。仲八咬了咬牙,心中这才开始懊恼起来,方才自己一时冲动,光想着救人忘了交待弟兄们不要轻举妄动。仲八抬手向着冯黑七的队伍又放了一枪,随即瞪起眼冲着那位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盯着他发呆的大小姐怒喝一声:“真他娘的扫把星!愣着做啥?还不赶紧上岗!”
那位小姐对仲八的怒骂并未在意,反倒感激地冲着仲八嫣然一笑。她身边的丫环机灵地拉了她一把,二人一起往岗上狂奔。
仲八又向着他的队伍怒气冲冲地呼喝起来:“是谁他娘的让跟着下来的?都给老子滚回去!”
魏大勇已奔到了仲八身边,一边对着兄弟们做着手势一边跟着喝道:“全他娘的回岗上去!”
刚冲到半坡的弟兄们一边放着枪,一边又呼呼拉拉地往岗上撤。好几名弟兄倒了下来,疼得仲八心头揪起。他熟知手下的每一位兄弟,腹中都有一番苦水,大多是走投无路才上山入的伙。
仲八和魏大勇领着队伍撤到岗上的时候,冯黑七慌乱的队伍已经稳住了阵脚,散乱地伏在岗下,不停地向着岗上放着枪。两百多人的队伍,显得声势浩大。
计划好了的一场伏击泡了汤。
都处到了明处,一时间仲八的人马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应付冯黑七的队伍有些难以招架。好在居高临下,冯黑七的队伍一时间不敢往岗上硬冲。
仲八冷静地看了看岗下的情形,对着手下弟兄喝道:“都他娘的照直了砸,别把家底子都给老子败光喽。”这一次伏击冯黑七,仲八将山头将近一半的弹药给带了出来。这也是平素队伍找水头的看家本钱。弟兄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很快岗头的枪声稀疏下来。
(3)
刚冲到半坡的弟兄们一边放着枪,一边又呼呼拉拉地往岗上撤。好几名弟兄倒了下来,疼得仲八心头揪起。他熟知手下的每一位兄弟,腹中都有一番苦水,大多是走投无路才上山入的伙。
仲八和魏大勇领着队伍撤到岗上的时候,冯黑七慌乱的队伍已经稳住了阵脚,散乱地伏在岗下,不停地向着岗上放着枪。两百多人的队伍,显得声势浩大。
计划好了的一场伏击泡了汤。
都处到了明处,一时间仲八的人马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应付冯黑七的队伍有些难以招架。好在居高临下,冯黑七的队伍一时间不敢往岗上硬冲。
仲八冷静地看了看岗下的情形,对着手下弟兄喝道:“都他娘的照直了砸,别把家底子都给老子败光喽。”这一次伏击冯黑七,仲八将山头将近一半的弹药给带了出来。这也是平素队伍找水头的看家本钱。弟兄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很快岗头的枪声稀疏下来。
那位被仲八救下来的小姐,一直跟在仲八附近默然不语,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一边娇喘着一边用奇怪的眼神地盯着仲八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仲八也借着装弹弹药的工夫冷冷地斜藐了她一眼。
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冷月一般,透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仲八不停地思忖着:这是谁家的小姐?居然带着把洋枪。赣榆县的大户人家,仲八几乎是如数家珍,却是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八成是过路的,仲八心想。
便在此时,冯黑七的队伍中枪声停了下来,一个宏亮的嗓门吆喝起来:“岗上架杆子的可是赣榆老八?久闻大名,不曾想今日幸会。俺是沂蒙山冯黑七!这一趟过灰沟子事先未曾给八弟打个招呼,多多包涵。”吆喝中带着几分傲慢几分威严,又不失礼数。
仲八明白对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来路,便回道:“向来听说七爷深居沂蒙山吃香喝辣的发大财,不知哪路香风引得七爷高抬贵足踩进赣榆这泥丸之地?早点支应一声的话,老八定当亲自迎接七爷上山,侍候着七爷喝黄汤、捧莲花、拈溜溜、造粉子!”
(过灰沟:翻山越岭。黄汤:酒。莲花:杯子。溜溜:肉。粉子:家常便饭。)
冯黑七高声笑道:“实不敢当啊!见面先来一顿枪子,七爷再没那好胃口!姓仲的你先给老子听好了!别怪老子不给你提个醒,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俺那沂蒙山山穷水浅,弟兄们闹了饥荒,到宝地借瓢汤喝。希望你姓仲的给俺老七留个粉壳壳。俺保证一不牵票子,二不熛窑子,三不拿梁子。吃几个大户抬腿就走,得来的水头给老八的弟兄们留下三成。你看咋样?”
(粉壳壳:面子。牵票子:绑票。熛窑子:烧房。拿梁子:砍人头。)
仲八略略一顿,回道:“承蒙七爷抬举。可俺仲八早已收齐了镖银。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望七爷举住一二。仲八拍胸脯保证,七爷回去的车马费我仲八全兜了。七爷一回,我马上派几位弟兄送到沂蒙山。七爷要是愿意给仲八在赣榆留个粉壳壳的话,还是趁早回吧!”
“你就是仲八?”仲八救下的那位冷面大小姐终于开了口,很是诧异的样子。她一直握着她那把洋手枪,自从下轿逃命的时候回头了放了一枪,再没开过火。听她的口音肯定不是过路客,纯正的赣榆县城地瓜话。(地瓜话:指方言。)
仲八“嗯”了一声,对冷不丁冒出的这位大小姐,扰乱了他的计划,心中一直很不痛快。
(4)
岗下冯黑七又高声呼喝起来:“我说老八,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淌这趟浑水跟俺姓冯的过不去了!俺们并无冤仇,都是起局架杆子的,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若是识相的话,就听俺姓冯的好言相劝赶紧让路。谁要是醒二活三挡了俺的道,别怪俺姓冯的认得圆的认不得扁的!”冯黑七的声音不再似方才那般客套。
仲八冷哼一声,回道:“远的不说,我记得前年七爷也来过一回吧?带回去的水头装了几大马车。七爷走后,整个赣榆光上吊的闺女就有五六个。好几个村子被七爷推了大沟。道上有句话:盗亦有道。凡事原本有个规矩有个尺度!可七爷不讲这些,弄得我们赣榆的几路弟兄们这两年连镖银也收不上,走哪都遭人白眼。不是我仲八非要多管闲事,七爷这是来断我们的财路!弟兄们说,成不成?”
“不成!”仲八的弟兄们不约而同齐声应和起来,紧接着一阵爆豆般的乱枪朝着岗下冯黑七的队伍射了过去。
冯黑七静了好大一会儿,才怒气冲冲再次张狂叫嚣起来:“看来你仲八是给脸不要了!官河老八,你给俺听好喽,凭你那几条枪想要挡七爷的道还不够本钱!从一数到七,再不给老子滚远点的话,老子不毛你是虾的!”冯黑七给对手的警告既不数到三也不数到十,素来是从一数到七,他也是因此在道上得了个“黑七”的名号。(推大沟:全村烧光。不毛你是虾的:不杀你不算人。)
仲八原本是赣榆县官河镇仲官河村人氏,冯黑七深知其底,故称呼其官河老八。
仲八不语,机警地盯着岗下冯黑七队伍的动静。光听着冯黑七的喊叫,仲八却未见他的踪影。双方喊着话的当口,仲八的枪口一直瞄着传出冯黑七声音的地方,只待他一露面,便一枪结果了他。老奸巨滑的冯黑七对仲八的神枪绝技早有耳闻,藏得严严实实。
魏大勇立在仲八的身侧,一边盯着岗下,一边对仲八提着醒:“大哥,我估摸着,一会儿黑七的队伍肯定会硬冲上来,我们二十几条铳子挡不住啊!况且,昨天晚上也是合计好的,杀杀冯黑七的威风,打一阵就退。事已至此,依兄弟看,不如先避了,犯不着跟冯黑七把家底子拼光了。扯回去再想辙!”
仲八默默地点了点头。魏大勇对着手下打起了后退的手势。
岗下冯黑七的队伍齐声吆喝起来:“一!二!三……”
刚数到七,仲八和魏大勇二人不约而同各自抬手便往岗下放了一枪。两声惨叫,冯黑七的队伍中倒下了两人。
很快,一阵爆竹般的乱枪压了上来。
魏大勇猛地一挥手:“撤!”
几十号人一边放着枪一边纷纷开始后退下岗。仲八盯着岗下,不时地还击放倒几个,兄弟们尽数撤下之后,仲八这才起身后退。仲八有个习惯,带着弟兄们大阵势小阵势历经无数,向来都是守到最后。
仲八的队伍刚下岗,冯黑七的二百多人马便气势汹汹如同蜂群般聚在了上来。魏大勇领着众弟兄在官道上发力奔跑,整日摸着洋枪的炮头魏大勇心中有数,只要拉出一段距离,即便是冯黑七的队伍赶在后面,他们的洋枪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仗着地形熟悉,待到回了山,量他冯黑七也不敢打上山门。
或许是仲八激怒了冯黑七,冯黑七的人马过了岗,不依不饶,居然跟着仲八的队伍穷追不舍。看来,冯黑七真的发了狠,非要毛了仲八不可。
(5)
赣榆县知事曹运鹏的府中,曹运鹏、王佐良等人悠闲自得正在品茶听戏,丝毫不见慌乱。曹运鹏早已下令,紧闭城门城头设防。每当闹起匪乱,赣榆县素来如此。曹运鹏心中有数,按照冯黑七的一贯作为,决不会强攻县城。
一大早安排妥当之后,曹运鹏心中又有些不踏实,便命人赶紧去请王佐良。
王佐良一请便到。一来,发生这等大事,王佐良作为赣榆县的头面人物定然要与曹大人共进退;二来,王佐良自小得缘于其父熏陶,更爱听戏,其父王德胜是位十足的戏迷,赣榆县赫赫有名的庆盛科班,便是王佐良之父出巨资创办。
唱的是一出《醉打山门》。曹运鹏、王佐良连同几位重要的乡绅品着香茶,听得如醉如痴。
赣榆县地处海岸,绵延百里,曾几何时随着外路巨贾行商相继而来,各路戏班也跟着涌入,五代科班各家各派昆乱联台,很是热闹。
“……听钟鸣鼓挝。恨禅林尚遐。把青山乱踏,似飞归倦鸦。醉醺醺眼花,惹傍人笑咱。才过了碧峰尖,呀!早来到山门下。哈!怎把山门多闭上了?这些鸟和尚!”
听到此处,摇头晃脑半梦半醒的王佐良忽地睁开眼来,对众人说:“王某昨晚沉醉之间偶得一幅对子,各位仁兄不妨指点一二。”他似乎早已忘却了眼前的匪乱。
“讳辰兄客气了!快快道来,我等洗耳恭听!”曹运鹏谄媚地笑着。讳辰是王佐良的字号。
其它几位乡绅也故作好奇讨好地催促着王佐良赶紧说道。
王佐良口头上连声谦逊几句,显出几分得意,抑扬顿挫慢声慢语:“美人、宝刀、快马;老树、怪石、奇花。”说罢,端起了面前的茶碗,装模作样地品起茶来。
几位乡绅待王佐良的话音一落,马上跟着连声称赞起来。
曹运鹏故意簇眉顿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鼓起掌来,连连说:“妙哉!妙哉!比及马致远的《秋思》毫不逊色,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矣!”
团练头领周尽臣坐在王佐良的一侧,跟着拍起了马屁:“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马致远的西风瘦马怎比得上讳辰兄的宝刀快马?枯藤老树怎比得上讳辰兄的怪石奇花?”周尽臣算得上是王家忠实的奴才,也是在王家的扶持下,才爬上的这个位子。王德胜发家之前便是赣榆县的团练头领。
“是了,是了!周团练所言极是!讳辰兄真不愧是江苏省候补道,真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向来快人快语的大豪绅吴宗岐向着王佐良竖起了大拇指。
王佐良脸色一沉,重重放下了茶碗,方才还是很得意的脸庞立时拉得如同牛头马面。
吴宗岐原本善意,仅仅想奉承几句,见王佐良的脸色大变,这才猛然醒悟,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王佐良平素里最爱附庸文雅,幼年上学时未曾好好读书,整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花银两买的秀才功名,还曾经拉过五大驴车的礼物赴省城买举人,不知何故却是没有买成,赣榆县的学子们私下里以此讥笑王佐良“学富五车”。到后来,其父王德胜得势之后,王家又用大量银两捐献朝廷,因捐纳过额,王佐良得了个江苏省候补道的虚衔。
吴宗岐对此早有耳闻,此时猛然想起,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神色很是尴尬。
曹运鹏早已看出了端倪,及时岔开了话题:“讳辰兄的佳对意境高远,甚是绝妙!可曹某还是更喜欢讳辰兄的另一幅绝对:‘成法何取乎,但知酌理准情,折狱片言师仲子;杀人诚多矣,只为安良除暴,惠民无术愧公孙。’足见讳辰兄胸襟坦荡心怀天下,忠君爱国爱民若子,实为积心处虑为百姓着想……”
曹运鹏话未说完,县衙的一位探信的官差急火火地赶了进来。曹运鹏一见他便止住了话语,这是曹运鹏派出去探听冯黑七动静的差人。
(6)
那位风尘仆仆的官差满头大汗,正要凑到曹运鹏近前向他耳语,曹运鹏不耐烦地说:“在座列位均乃本县至交,无须避嫌。打听到什么消息,当众明言无妨!”
那差人赶紧对着曹运鹏行礼禀报:“回大人,据小的打听,一大清早我县匪徒仲八一伙在岳王庙一带与沂蒙山冯黑七狗咬狗火拼了一场。仲八等人不敌,向着夹谷山老巢逃窜。冯黑七紧追不舍,看样子是想灭了仲八。”
听闻此讯,曹运鹏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连说道:“好!好!好!”
刚刚摆脱了尴尬的吴宗岐擦了擦了额头的冷汗,借故问道:“仲八怎么和冯黑七咬起来了?我道仲八等人会借机起哄,混水摸鱼趁火打劫。”
王佐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冷哼一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仲八一向自命不凡,最爱沽名钓誉。恰好借此机出来放几枪,惑乱人心。据说那冯黑七,最爱认死理,如同王八,咬到嘴里的轻易不肯松口。这倒也好,让他们先斗上一斗。只是仲八未必真的想斗。冯黑七也未必真的会同仲八去斗。”说到这里,王佐良问起了报信的官差:“冯黑七一伙大概来了多少人马?”
“回大人!足有两百余众,近百条洋枪!”
众人均是吃了一惊,心想:难怪曹运鹏不敢派官兵迎战。
王佐良又问:“你确定冯黑七一伙追仲八去了?”
“回大人,千真万确!”
曹运鹏喜形于色,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间,神色大变,快步走到报信的官差近前,急切地问:“你方才说,仲八等人和冯黑七一伙,一大清早在何处火拼?”
“回大人,在岳王庙的高岗处。”官差答道。
王佐良接过话来,说道:“从沂蒙山赶来,深入赣榆腹地,岳王庙是必经之路。想必仲八是想借着熟知地形,在那个地方打冯黑七的冷枪。”
曹运鹏对王佐良的话似乎听耳未闻,刹时间额头冒起了冷汗,一副惊恐不安火急火燎的样子。
官差觉得知事大人有些反常,便小心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王佐良也看出了曹运鹏的神色有些奇怪,便问道:“曹大人,您这是……”
曹运鹏语无伦次地说:“小蝶,我的小蝶。小女小蝶前几日为亡母忌辰去明月庵守孝七日。昨晚我已连夜命人通知小蝶务必速速赶回县城。小蝶回话说,今天大早便回。若是回来的话,岳王庙是必经之地!这,这如何是好?”随即,曹运鹏紧盯着官差,急急地问道:“可曾有大小姐的消息?”
官差倒也乖巧,忙道:“回大人,倒是没有大小姐的消息。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会与冯黑七一伙遭遇上。况且,这会儿,冯黑七正追向仲八的老巢。早已离得岳王庙远远的。”
王佐良和吴宗岐等人纷纷安慰起曹运鹏,大小姐乃千金之躯贵人之命,怎会遭遇匪祸?曹运鹏心下稍安,赏了报信的官差,又命他再去打听,随即又找来管家,命他亲自带人火速赶往岳王庙一带接应大小姐。一切安排妥当,曹运鹏稍稍安定,强作欢笑,与王佐良等人继续听戏品茶,一出《醉打山门》也唱得收了尾。
“(外)我有书一封,白银十两,你可收去。(净)多谢师父。(外)还有偈言四句,听者:‘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性而寂。’牢牢记着。(净)弟子谨记偈言。(外)你去罢。(外下)(净)师父!师父!师父竟进去了,不免下山去也。”
接下来,王佐良又点了一出《夜奔》。
念及女儿曹小蝶,曹运鹏听戏品茶的兴致全无,心中暗骂自己一时糊涂安排不当,不时地懊恼着,昨晚就该命人连夜接回大小姐的。曹运鹏早年丧妻,一直未续。妻子因难产过世,留下一女,并为其取名小蝶。曹小蝶自小聪明活泼,偏生又不爱红装爱刀枪,曹运鹏对其宠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索性由她去了。
(7)
仲八在岳王庙的高岗下救得的轿中之人正是曹运鹏之女曹小蝶和她的贴身丫环春草。
撤下岗时,曹小蝶和春草原本打算脱离仲八一伙,顺着官道往县城方向逃回。转头看着背后冯黑七黑压压的追兵,却又不敢散开,索性跟着仲八一伙一路狂奔。
仲八原以为,冯黑七追他们一会儿便会罢了,哪料到竟会一直穷追不舍。冯黑七队伍前头的几匹快马倒也不敢追得靠近,显然是惧怕仲八的神枪绝技。
一直逃到临近夹谷山口,仲八心中一下子踏实下来,进了山到了自己的地盘,冯黑七再多的人马,仲八也是不惧。仲八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冯黑七追近,他倒是想看看,冯黑七到底有没有这个胆。
夹谷山群山连绵起伏,地形复杂,因山中有一条长长的深谷而得名,旧名祝其山,史载“孔子相鲁会齐侯”便是在此地。
恰在此时,山口赶出了十几位抄着家伙的弟兄,迎着仲八等人奔了过来,高桂书领的头。
高桂书昨晚去县衙报信,大清早便赶回了山头,听说八爷带着人马去岳王庙伏击冯黑七,二话没说,赶紧带着十几位精干的弟兄出来接应。
高桂书关切赶到仲八近前,着急地对着仲八打了声招呼:“大哥,你没事吧?”
仲八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这不好好的吗?哑巴呢?”说着话间,仲八的眼神在高桂书所带的队伍中打量开来。
登时,高桂书的脸庞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差愤难当地说:“大哥,哑巴出事了!栽到董龙的手上啦。”
仲八一怔,略略惊讶地“哦”了一声,转头看向了远处冯黑七的队伍。冯黑七的队伍似乎有所忌惮,已然停了下来。
高桂书正要开口解释。仲八明白他的意思,手一挥打断了他:“回山!回山再说!”
高桂书带着哑巴一起进的城。
昨天晚饭过后,高桂书安排哑巴在外接应,独自一人潜入县衙。曹运鹏正在后院如醉如痴摇头晃脑听着“梨花大鼓”,唱得是一段《秦琼卖马》。高桂书本想略施小技,捉弄吓唬一番这位懦弱无能又胆小怕事的昏官,却又未曾动手。临来的时候,仲八叮嘱过:“不要多事,回来时顺便捎点酱瓜和城西老马家的煎饼”。
大哥吐口唾沫就是钉。再者,百姓们虽然背地里大骂曹运鹏贪财无能,但更恨的还是他言听计从背后为他出谋划策的王佐良。坊间有句传言:“赣榆有三贼,王二马三仲丹魁。” 王二便是王佐良,因其在家排行老二,故背后人称王二。三贼之中王佐良首当其冲,坏事做绝,百姓们早已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飞刀传信之后,高桂书便退出和外面的哑巴接应会合,他们并没有急着往回赶,一来,他想半夜潜入王佐良的府中,顺便查探一下王佐良的动静;二来,看着哑巴溢着流光兴奋好奇的眼神,高桂书不忍心扫哑巴的兴,便领着哑巴四处转开了。
这也是仲八的意思。出门之时,仲八交待过:“这一趟就算是带上哑巴认个道吧,免得以后想嘱咐他进县城办个啥事,连个道也认不得。另外记住了,王二的脑袋是我仲八的,谁也不许碰!”仲八早就在兄弟们面前放了话:“我仲八一定会亲手割了王二的脑袋。谁动了王二,就是跟我仲八过不去!”
这是哑巴头一回进赣榆县城,处处透着新鲜。听起路人说着抑扬顿挫的赣榆地瓜话,哑巴时不时地露出惬意的憨笑,仿佛听到的是海边鸥鸟的低鸣。
哑巴不是本地人,去年流浪到的赣榆,饿昏在冰天雪地里差点冻死。仲八踩盘子回来的路上,偶然在雪地里看到了哑巴露出来的一只大脚,把他拖出来之后,摸了摸胸口还有几丝热气,便把他背上了山。
哑巴醒来,先是闷声不响狼吞虎咽了一顿热汤热饭,这才跪到地上“咚咚咚”一连给仲八磕了几个响头,随即流着刷刷的眼泪张开嘴巴伸出半截舌头对着仲八“啊啊”了几声。
(8)
仲八看得真切,哑巴的舌头分明是被人割下的。仲八问哑巴:“会不会写字?”
哑巴摇了摇头。
哑巴的身世成了个谜。仲八又拿出一些银两,让哑巴哪来的回哪去。哑巴的脸色登时变了,手舞足蹈咿咿呀呀急切地比划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想比划什么,意思很明了就是不想走。
仲八冷如冰锥般的眼神盯着哑巴打量了半天,仿佛将哑巴的心思猛然间看了个透亮,仲八笑了:“别比划啦,跟跳大神似的。你比划着不嫌累,我看着倒累得慌。这样吧,山上正好缺个烧火做饭的。你要是不怕辱没了名声,愿意入伙登架子,现在就麻溜到伙房劈柴去。”(踩盘子:也称踩点子,事先侦察要打劫或绑票的目标。登架子:当匪。麻溜:赣榆方言,赶紧。)
哑巴喜出望外,“咚咚咚”又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擦了把泪,二话没说,转身去了。
山头的搬舵先生“老秀才”不停地捋着山羊胡,站在一旁冷眼察看,一直未发一言,看着哑巴壮实如牛的背影,这才低声对仲八自信地言道:“八爷,吾观此人非同寻常,想必是有奇冤!”
仲八未言语。后来,仲八带着哑巴下山砸了几次窑。哑巴下手狠而且利落,放卡子时一刀毙命,决不下第二刀,仲八一看便知他曾经是位练家子。进,哑巴冲锋在前;退,和仲八一起断后。仲八不禁暗暗心服,是架硬杆子!
县城赣马镇自从大宋时期起便是赣榆县治所在,宋元更迭明清易鼎已历经四朝风雨,历来商贸昌盛热闹繁华。这天正值起夜市,街头比平常显出了几分热闹多出了几分拥挤。
高桂书领着哑巴大摇大摆地在人群间溜达着,昔日的琐事随着渐渐升温的热血涌了出来,心内油然生出了几分亲切和归宿感,显得有些意气风发。走着走着,高桂书触景生情心底间又生起了几分哀怅,整日里在刀尖上摸爬滚打,风里来火里去夜宿山头,仿佛世间烟火人之常伦渐渐远去了。
高桂书原本是南城的马厂小商贩,随父亲在家边的骡马集市经营牲畜买卖,小富的日子安生得意日渐红火。却未曾想到就在高桂书只身到周边的莒南市场赶货之际,一贯欺行霸市的周四看中了父亲刚进的一匹好马,压低了价钱便欲强买。高桂书的父亲倔强如驴,价钱不合适说死了也不肯卖。二人起了争执,恼羞成怒的周四在老人家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将老人家打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气来。
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或者是冥冥之中早有宿命,老人家被抬到家中后不言不语,滴水进不去喝了就吐,当天夜里便寂寂无声咽了气。
回来后的高桂书先是忍着怒将周四告进了县衙。财大势大的周四早已里里外外打点完毕。曹运鹏推托说:“案情复杂尚难定论。待本官亲自出马,定将本案查个水落石出,为民做主,主持公道!”曹运鹏摞下话来,却迟迟不见了动静。
高桂书悲愤难平,将父亲丧事处理过后,全身白孝,右手提着尖刀左手拎着哭丧棒,先是捅了周四,然后到了县衙门口大闹公堂。高桂书瞪着通红的双眼,提着尚在滴血的尖刀,挥舞着哭丧棒声嘶力竭:“拼着一死这就要了赃官的狗命!”喊得嗓子也干哑了。
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又暗暗为他捏起了一把汗。衙役们更是懂得审时度势,况且个个有家有小,纷纷干嚎着“抓凶犯!”,却是不敢近前。
就在曹运鹏急调洋枪队布置人手准备围捕高桂书之际,恰在一边看热闹的仲八早已察觉出势头不妙,拉扯着失去理智的高桂书逃出了县城。自此,高桂书成了官府通缉的杀人凶犯,索性入了仲八的伙。
入伙之后,高桂书偶尔还会念想着,倘有一日,太平盛世了,再回马厂买下一批牲口,买地圈养。一只只赶进赶出的牲口尚透着灵性忠诚善良,比那些早已没了人味的贪官恶霸更通着几分人性。
高桂书一路上指指点点,不时用地道的县城方言为哑巴说三道四。赣榆方言属中原官话之流,没有入声,词缀颇多,言语间夹杂着一些意趣盎然的闭口韵,柔悦易懂,听得哑巴不时地憨笑。
二人一直未曾留意,拐角黑暗处一双透着戾气闪着寒光的眼睛早已盯死了他们。
(9)
行着路间,前头传来了一阵怪声怪气油腔滑调的叫好声。有个女人带着几分疯疯颠颠嘻嘻哈哈的语气在唱着大鼓,大鼓声夹杂在哄闹声中格外悦耳,很有几分味道。她唱的是: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
太仓里的老鼠吃的撑撑饱。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来剥。
河里的游鱼犯下甚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
古剑杀人还称至宝!垫脚的草鞋丢在山洼……”
哑巴眼睛一亮,一阵兴奋,拉了高桂书的胳膊一把便往前挤。
高桂书跟着挤到近前,一眼便认出了唱大鼓之人,县城有名的疯女“愣梅”。
愣梅原本是个唱大鼓的江湖艺人,后来上山入了伙,成了当年道上赫赫有名的一个人物,“赣榆十八侠——九龙八虎一枝花”中的“俏梅花”。论起来算是高桂书的前辈,愣梅出道成名之时,高桂书还在贩着骡马。
高桂书见到一边几个不怀好意的二流子正使劲拍着巴掌盯着愣梅,高桂书似是接连吞了几只苍蝇阵阵厌恶,皱起了眉头心下不快。愣梅左手拿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右手拿着一双竹筷,借着破碗敲着鼓点,唱得正欢。
“想不到当年的俏梅花还真是名不虚传,大鼓唱得好,人也长得俊!”说话之人长着一副丑如草驴般的马脸,闪着邪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梅花,对他身边的同伙低声说道。马脸的身上酒气熏天。
“可不是?别看她现在这副疯X样,泡个澡洗巴洗巴,再涂点胭脂收拾一下,又是一个活脱脱的大美人,丝毫不亚于王二爷的小妾——赣榆第一大美人顾昭。要不然,这愣梅当年能得了个‘俏梅花’的外号?二爷又怎么会想着法子破了她?到了后来的刑场上,一排十几个脑袋砍完了,轮到她的时候二爷不还是没舍不得砍又放了她一马?这不正应了一句老话嘛,英雄难过美人关。嗬……”马脸的同伴龇着一副格外醒目的大板牙感慨地应承着。言罢,板牙又拍了拍马脸的肩膀低语:“要不,一会儿找个地方你也尝尝?吃二爷的下胡不算丢人。这愣梅可是真傻了,一带就走,不信你试试。”
马脸未答话,猛地打了一个酒嗝,两眼不离愣梅,醉眼朦胧满脸淫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高桂书立在身后,将二人的污言秽语听了个真切,不由得胆边生恨怒上心头,暗暗咬了咬牙,索性立在一旁。哑巴未曾留意,观年戏般一门心思盯着愣梅。似乎是愣梅的大鼓感染了他,哑巴时而簇眉时而憨笑,一边听着一边冲着愣梅使劲地拍着巴掌。他对愣梅一无所知,还当愣梅是个街头卖唱的。
马脸和板牙先是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大鼓,终于马脸有些沉不住气了,装模做样大摇大摆走到梅花近前,身子一转,面朝众人,长脸一拉,喝道:“都散了散了!天天在街头转悠的疯女人,有啥么好看的?”说罢,转过身,又对愣梅说:“梅花,回家去吧,别在街头让这帮流球货当猴耍了。别唱了别唱了!住哪呢?爷送你回去。”
见此情形,板牙也向前迈出几步,冲着围观人群怒喝道:“看什么看?有啥么好看的?都他娘的散了散了!”
众人显然有些惧怕此二人,没人敢言语,虽觉得有些扫兴,还是纷纷散去了。
哑巴有些愕然,扭头看了高桂书一眼。高桂书冲他使了个眼色,哑巴机灵得很,一下子猜出了几分端倪,微微点了点头,默不做声立在一边愠怒地打量着马脸和板牙。只待高桂书一招呼,他便会马上出手。
浑然不知世事的梅花毫不在意,似乎唱得意犹未尽,迷离的双眼闪着暗夜的星光,只顾自唱着,竹筷在破碗边敲得更欢。高桂书心中一揪,他看到梅花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着几分晶亮,眼角分明是滑出了两滴泪,心道:“这愣梅花也并非真是疯如朽木!”
马脸见众人散去,凑到愣梅近前,佞笑道:“梅花,回吧回吧,走!五爷送你回家。”说着话,将梅花手中的破碗一把夺了下来,扔到了一边,跌在了地上,却未摔碎,在地上连打几个滚,“当当当”响了几声。
梅花一惊,住了口,后退一步,歪着脑袋迷茫地看着马脸。
(10)
马脸一只手悄悄地冲身后一招,随即连拉带扯地拽着梅花。他的同伙板牙会意,快步凑到近前。二人架着梅花,便往胡同里拉。梅花并未挣扎,茫然地被拖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傻笑着说:“还,还没唱完呐。我还要唱。”说着话间,梅花又唱了起来:
“凿破混沌作两间,
五行生克苦歪缠。
兔走乌飞催短景,
龙争虎斗耍长拳……”
二人一左一右扯着梅花,边走边低声哄着梅花:“别唱了别唱了,回去唱,找个清静的地儿好好唱,唱个够!。”
高桂书冲着哑巴一摆脑袋递了个眼色,哑巴会意,二人暗暗地跟在了后面。
轻车熟路的马脸和板牙将梅花拖进了胡同中一所荒废的旧宅中。栓了破旧的院子木门,推搡着梅花进了房。显然,二人熟知此地并非头一遭来。板牙摸出火镰麻利地点着了房内的油灯,随即又栓上了房门。
房间内摆着几件凌乱不堪的家俱,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出几分败落凄凉。户主或是避官或是避匪或是逃避仇家,早已不知去向了。
急不可耐的二人淫欲焚心手忙脚乱将梅花按倒在地。恍惚之间梅花本能地挣扎起来,双手抱在胸前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扭动着。二人正待要撕开梅花的衣服行那龌龊之事。只听得“咣”地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了,高桂书跨进门来双手叉腰立在当场,腰间别着一把短把洋手枪,满眼怒火面色冷竣。哑巴铁塔般站在他的身后。二人不言不语,如同凌空而降的两尊金刚罗汉。
顿时,马脸和板牙大惊失色酒醒过半,先是瞪着二人沉寂片刻,继而很快意识到情势不妙,相互对望一眼,随即二人猛地同时向着站在前面的高桂书扑了上去!
高桂书鼻孔喷气轻蔑地冷哼一声,金鸡独立飞起一脚,左右开弓啪啪连踹两下,将二人踢倒在地。马脸和板牙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各自翻身跃起。高桂书和哑巴进了房间,一人接着一个,交起手来。
梅花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见惊慌,嗬嗬笑着退到一边,好奇地看着热闹,毕竟她当年也是曾经在刀尖上摸爬滚打过的,见多了打斗的场面。
两个酒囊饭袋碰到了高桂书和哑巴形同是野猪遇上虎,三招两式又被打倒在地。这次高桂书和哑巴不待二人起身,将二人踏在了地上。马脸和板牙二人使足了力气依旧挣扎不起来。
马脸也是场面中人,索性躺在地上对着踩着他的高桂书双手抱拳:“好汉休怒!有话好说,哪个道上的报个万儿?在下是城东马六,道上的弟兄送了个报号‘野马老六’!”
高桂书冷笑:“今天老子要给你换个道号,改作‘骟马老六’!”说完,高桂书从腰间撩出了刀子。
被哑巴踩着的板牙惊得额头冒汗,急声惊叫:“好汉别发火,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在下是城东盘走的顺水蔓,排行老五。不知哪个地方得罪了两位好汉,不妨明言。改天一定请两位好汉喝黄汤拈溜溜。在下先给两位好汉丢个拐子,请两位好汉高抬贵手,改日一定烧香点烛朝贡进茶,好生侍候着。”
(盘走:强盗。顺水蔓:指刘姓。丢拐子:行礼。)
高桂书听着他满嘴的道上切口,明白他一来是想和自己套近乎,二来似乎是在不露声色地威吓自己。他明白“顺水蔓”在道上的称呼指的是刘姓。道上确是有位姓刘的总架杆,他的队伍和仲八一伙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往来,各走各的道。高桂书和仲八却是一样的脾性,天王老子也不怕。
高桂书再次冷笑:“既然是顺水蔓的架子,你更不该干这等缺德之事!今天高爷就让你骟个明白。看见了吗?那位是高爷历来敬重的人物,以后招子放亮了,当姑奶奶好生侍候着!下次再敢动一根汗毛,老子定要了你俩的狗命!”说完,高桂书指了指一边的愣梅。
愣梅已经坐在了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一只胳膊支在一边的案子上,手掌托着下巴,两眼迷离,微微笑着,似是早已看惯了这种场面,只当是在看着场子中的马戏。
(11)
听了高桂书之言,刘五、马六二人心中落了个实,和猜测的差不多,两位生毛子就是冲着他们的龌龊事打抱不平,并非是旧日仇家寻仇。此时,二人心中均是有些懊恼,千不该万不该对这疯女人打主意。传出去,肯定为道上弟兄们所不齿。况且,愣梅曾经也是位人物,暗中有人护着她,情理之中原非偶然。要不然,怕是早就被饿死街头了。
(生毛子:乡巴佬)
刘五尴尬地奸笑起来:“小的一时糊涂,小的知错啦,两位大爷高抬贵手。大爷的话就是金子,我刘五一定牢记心头,以后一定把愣梅当姑奶奶侍候着。”
马六打了一个酒嗝后,也跟着嚷嚷起来:“大爷的话,我们一定记紧了。以后见了梅花姑娘当姑奶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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