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底,中国唱片上海总公司的编辑部主任冯海宁有些焦头烂额。
眼见到年底了,这一年的出版任务还没完成。
“必须做出市场喜欢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冯海宁的脑子里就是这念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广州逛街意外发现很多车里都挂着毛主席像。
一个念头在脑中突然一闪,“能否做一做老歌新唱?”这个念头让冯海宁兴奋不已。
很快,《红太阳———毛泽东颂歌新节奏联唱》的盒带开始着手灌录和发行。
1993年初,“红太阳”开始出版,至5月,上市三个月销售量就突破了三百万张。
《红太阳》在中国大江南北传唱,红极一时,并最终创下720万盒的惊人销量。720万,这个纪录在中国音像出版史销量排行榜上,至今“无来者”。
突然想起那些老歌
10多年后,冯海宁仍清晰地记得当年公司的窘迫情形,“房子什么的都已经抵押了,当时上海中唱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冯海宁说。
1992年1月17日,87岁的邓小平踏上南巡的专列。“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发展才是硬道理”……全国上下,经济建设热情高涨。从个体户到大型国企,整个中国都开足马力,奔驰在发展的轨道上,而这时的上海中唱,却陷入经营困境。
1991年5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实施条例》颁布,港台原版唱片通过合法渠道大量引进内地,使得上世纪80年代依靠翻唱起家的众多音像公司风光不再,步履维艰。
1992年,“到年底了,发现这一年的出版任务还没完成。”乐评人金兆钧当时有几个朋友都在上海中唱,他说当时音乐圈创作气氛比较压抑,没什么新的东西,“上海中唱的编辑同志们都很着急。”“我们的压力非常大。”冯海宁说,当时她考虑最多的是“必须做出市场喜欢的东西,要为公司盈利”。带着这样的念头,她到广州参加出版订货会。
逛街时,她不经意间发现,很多车里都挂着毛主席像。
“有很多这种信息,表现出对毛主席的怀念。”冯海宁说,做音乐的人善于捕捉社会思潮和市场动向,考虑受众的心理需求,“我突然就想起那些老歌了。”“那些老歌”在特殊的年代曾家喻户晓,“文革”结束十余年后,冯海宁认为这类音乐仍具有广泛的听众基础:“毕竟是伴随一代人成长的,唱的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经历,属于中国国情造就的音乐。”而且,已经多年无人唱起这些歌了。
灵光乍现后,冯海宁立刻返回上海,着手把想法变为现实。
1992年底,冯海宁开始操作《红太阳》。
经典老歌新制作
上海中唱从北京请来中国广播艺术团的作曲家金巍,负责唱片的编曲和指挥。
经过商讨,金巍决定用现代感很强的节奏和曲风来重新演绎老歌,同时采用联唱的方式串联整张唱片。
“美声也好民族也好,技巧要求高,大家要跟着唱会比较难,我们给它换上时尚的编曲,通俗的东西会更容易贴近老百姓。”金巍选择的歌手也都是当红的流行歌星,这是由“联唱”的形式决定的:“联唱其实对声音的辨识度非常高,如果是音色相似的歌手,听觉上会不大舒服。”
最终入选的李玲玉、孙国庆、屠洪纲、范琳琳等人,音色上都个性鲜明,富于变化。
“当然可能有人会觉得,怎么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冯海宁认为,即使一部分听众和业内人士对这样的改编有意见,也是一件好事,毕竟让更多的人重新听到了当年的经典。
在棚里录制的时候,冯海宁的信心一下子足了许多。连管棚的工作人员都很兴奋,说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些歌了。但一些老歌虽然妇孺皆知,却没有留下任何音像资料,选歌的时候,冯海宁们只能从破旧的音乐书里找到简谱。
工作完成得很快,大概一两个月时间就做出来了。
1993年,刚好赶上毛泽东诞辰100周年。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1993年初,冯海宁将制作简单的第一辑《红太阳》推向市场。
结果,一炮打响。
“红歌”席卷全国
突然间,上海中唱的业务员们发现,以前那些一脸不屑、爱搭不理的老板,现在竟然纷纷陪着笑脸要请自己吃饭。
“所有的订货商都是把车开来停在门口,生产出来多少要多少。”冯海宁说,“我们自己的工厂来不及加工了,就在全国各地找加工厂日夜生产带子。”
为了争抢货源,各地的音像制品经销商使尽浑身解数,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
一次,王府井书店订了两千盒,不料发货的工作人员搞错了,只送来两百盒,上架不到一小时就告罄。湖南某个体户要了五百盒,并说还要进货,“毛主席的故乡,怎么会卖不掉?”
《红太阳》上市3个月,到5月,销量就突破了三百万盒。
盗版的销量更无法统计,还有很多音像公司一哄而上,纷纷推出类似的“颂歌”合辑。
顿时,“红太阳”席卷全国。
北京的许多乐队,当时都在没日没夜地录歌。
至今,乐评人金兆钧还记得,1993年的春节,他从北新桥走到东单,“一路上只听见大大小小的店铺全在放这些歌,比现在的刀郎还火。”金兆钧的二哥,年纪比较大了,平时很讨厌流行歌手的腔调,当时居然也买了盘《红太阳》听。
冯海宁说,上海中唱趁热打铁,公司专门成立了“红太阳音乐制作室”,连续推出了5辑《红太阳》,赚了个盆满钵满。
引发敏感回应
争议随之而来。
首先发难的是音乐圈中人士。有音乐家和乐评人认为,《红太阳》的编配和演唱风格,破坏了原有的民歌味道,还可能涉嫌侵犯著作权。
上海中唱出版社社长杨圣良为此专门跑到北京,到中国音乐家协会与作曲家们沟通。
更广泛和深入的争论,则在思想文化层面展开。“知识界对此作出了敏感的反应。”
作家韩少功回忆,对于《红太阳》的轰动效应,有些人认为,是人民大众对贫富日益分化的现实深感失望,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强烈不满,所以唱出了对毛泽东及其时代的怀念。有些人则在报刊上深深忧虑或拍案而起,指此为极左思想回潮的铁证,是一种极端势力企图对抗改革开放的危险讯号。
冯海宁和金兆钧都提到,几家国外媒体———英国BBC、日本NHK,还有美国之音,对“红太阳热”密切关注。“外国媒体对这个唱片的解读,有的是看作文化现象来报道,觉得这么大的销量不可思议。”冯海宁说,也有的往政治上靠。
“何止是争议。”金兆钧说,“我记得新闻出版署为此专门召开过一个座谈会,我去参加了,那是很严肃的,因为已经有了国际反响,不能不重视。”
会议的结果,还是贯彻了邓小平南巡讲话时提出的“不争议”原则,没有将此问题上纲上线。金兆钧记得,老同志们说,不要太政治化了,就是那些歌嘛,确实好听。
韩少功也认为,对这些颂歌做文本意义上的解读并不恰当:“我所认识的很多人,在唱歌时对歌词基本不上心。”
《红太阳》的热卖,也让一些幕后工作者感觉自己的劳动价值被低估了。1996年,《红太阳》的词曲作者张士燮、徐叔华、傅晶、程恺等16人,要求上海中唱“追加稿酬”。
“那个年代的稿酬确实很少。”冯海宁说,按彼时的国家稿酬规定和业内惯例,作者们拿的钱并没有和销量挂钩,“我也觉得这不太公平。”冯海宁请示了公司,又给作者们多付了一些报酬。社长杨圣良还提出,唱片卖得那么好,“是托毛主席的福”,所以,毛主席也应获得报酬,随后,上海中唱给毛泽东办公室寄去了稿酬。
“红太阳”为什么那样红
韩少功说,他一直很关注,这些歌曲的主要听众是谁?
在《暗示》一书里他写道,有个老同学下过乡,现在是房地产商,进了KTV最爱点唱的就是《红太阳》里的革命歌曲。
“在我看来,像这样的人,其实是九十年代以来《红太阳》最主要的消费者。”韩少功认为,那些歌能让那批人重温青春,虽残破却是不能再更改的青春,他们需要这些歌,“就像需要一些情感的遗物,在自己身心疲惫时,拿到昏黄的灯光下来清点和抚摸一番,引出自己一声感叹,或一珠泪光。”
“唱的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经历,属于中国国情造就的音乐”,对于《红太阳》的“红”,冯海宁认为有复杂的原因,一方面,这些歌真的好听,“现在很多流行音乐是过眼云烟,听过就听过了,跟你的生活没有太多关系。但老一代人写歌不一样,他们搞创作要体验生活,确实是从心里面流出来的音乐,有真实的情感在里面。”另一方面,则是受众的怀旧情结:“这些歌可能唤起人们的一种信仰,一种怀念,比如当过知青的,听到这些歌就会想起当年在哪里,在干什么。”
冯海宁说,当时有人在婚礼上放《红太阳》,还有不少人从大洋彼岸打电话,说听到《红太阳》就想念祖国,想念那经风历雨、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
新长征路上的娱乐事件
那场1993年前后的“红太阳”流行风,让政治家看见政治,知识分子看见思潮,自由主义者看见犬儒,老同志看见怀旧,老百姓看见娱乐。
如果一定要政治化解读,倒也能找到“根据地”。
1989年之后,历史的潮水在拐弯处碰壁、回旋,思想躲回书斋,对改革的质疑抬头,人们四顾茫然。
“红太阳”的流行,成为一些人否定改革的民意论据,也让另一些人对此心存忧惧。
但事实也许并没有如此复杂,它完全可以被理解成一种时尚,一场流行,一个文化潮流。崔健的摇滚包含着对红色的批判,但他的《南泥湾》具备更多的流行元素,更像一首流行歌曲,受它启发的《红太阳》的大面积风行,不是因为旧,而是因为新。是因为它的流行曲风、流行歌手演绎、现代配器、旋律优美动人,才造成如此惊人的流行现象。
与“红太阳”距离最近的,还是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这是一个怀旧的绝好的由头,一个娱乐的灵感来源。
批判和原罪的逐渐过去,怀旧和纪念风潮渐起。
毕竟“毛主席”和一块红布,是几代人的人生背景。而社会的世俗化、世俗的娱乐化、娱乐的市场化,为怀旧提供了巨大的推动力。
与“红太阳”有关的,在我的青春记忆里有三个场景。第一个是摇滚,崔健嘶吼着《南泥湾》,后来的唐朝乐队高唱着《国际歌》;第二个是理查德·克莱德曼,这位流行钢琴家在钢琴上奏出“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旋律,台下的中国观众发出一阵喝彩声;第三个是交谊舞,广场和街头拐角的大叔大婶们,在众多闲人的围观中,伴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翩翩起舞。
这才是九十年代初“红太阳”的真实形态。在某种意义上,毛泽东的流行,与当时的四大天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它是新长征路上的一个摇滚,而不是一场战役。戴着八角帽的“毛主席”被挂在卡车司机的驾驶舱,也不表示就崇拜谁,只是讨个吉利,求个出入平安。
忠字舞变成交谊舞,我们可看到变化背后的文化。如学者唐灿所说,这是一个从社会到个人、从神圣到凡俗、从一元到多元、从榜样到精神快餐的过程。这个过程的不变方位,是寻找个性、自尊,寻找现实生活感觉。
前几年有个刀郎,用沙沙的嗓音唱出《怀念战友》《草原之夜》,也引发了不小的轰动,那也不代表要怀念谁,只是因为有值得流行的元素。
最近,一个叫“中国红歌会”的电视节目,在毛泽东战斗过的江西播出,唱起革命老曲,省级干部积极捧场,对抗“超女”选秀,成为又一有趣的时代景观。
从最初的“东方红”,到崔健,到“红太阳”,到刀郎,再到“红歌会”,也是一串流行文化变迁的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