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贵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所以立业的方式也就特别。他在扩建了仲家院落之余,又定制数十万块青砖,都打上仲家印记。他用这些青砖沿着河岸铺出几里路的街道。后来热闹的市镇就以此为主干。人来人往,踩着仲家铺设的路。河对岸的住户每日十有六七要通过渡船前来赶集,仲记店号几乎取代了关帝圣庙的崇高地位。
未贵的青砖到底只能往东铺,因为西邻李家的财富已经比仲家毫不逊色。李姓的人经营盐场和海货,几年来突飞猛进,颇成气候。西街是李家用几十万块红砖铺就的,与东街的青砖路竟然一般长短,半步不差。
幸好未贵并非争胜好强的人物,他每日清晨梳洗整齐就在青砖路上踱步优游,心下平静得很。所以未贵的一生就过得很安宁,也很体面。据家谱略载,当年出入仲家的文人雅士成群结队,其中青史留名的角色不在少数。未贵身为进士,自然要以文去会友,家谱里他的名下就传留近百首咏怀赠答的诗,只不过后人能够记起的都很平常。
未贵的儿子就与乃父大异其趣了。未贵的儿子取名叫一鸣。杨道士点评说:“名字不像未贵那样涵敛有致,嫌过了些。”
果然一鸣的眼光里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虽说读书半生,也没能谋获大小一份功名。但在治家经营的领域强似乃父甚多。他也学未贵的样子每日清晨更早地在青砖路上走个来回,心里却惦着西街的红砖路竟然与我仲家较量短长。一鸣三十岁继承了日益繁荣的家产,三十二岁就做下一番有名的功德。他在那条通海的河面上架起一座白石栏杆的三孔桥,还用魏碑笔法大书三个字,叫做“仲家桥”。仅此一举,就为仲家门庭又添了光芒。
造桥之后的日子里,一鸣越发地抖擞精神,要把仲家的方方面面都壮大起来。他亲手签发的仲家银票不仅在本县流通,甚至在扬州或者杭州也可以当真实的银子去购物。杨道士说那种银票他是见过,木版刻印的,上有一鸣署字,‘有点像乡下人烧给鬼们的冥钞。
成就卓著的一鸣喜欢骑白马。春天里纵马踏青,气度很不一般。只有一次他遇上了难以克服的麻烦。那个清明节的下午阳光雪白,一鸣带着三分酒意扬鞭催马,忽然在路口被人拦住。
“那里是西街李家的田地,拦他的是姓李的人。”杨道士的脸像戴了面具,很不真切。讲述太远的往事,可能需要这样的表情。
马上的一鸣忽遭拦阻,吃了一惊。当他定神看清是李家的群众,不免有些恼怒。他沉着嗓音责问拦马的缘故。有人立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是李家的田地。这路固然人人可走,偏是仲家的蹄子不许踩踏。一鸣当然生了很大的气,却理智地不吃眼前穷亏。
第二天阳光依然雪白,一鸣骑着白马带领全体仆从又来到昨天的路口。面对第二次拦阻,他拿出适当的从容,甚至有点兴奋。一呜微微一笑,侧身对仆从喝道:“来!”十几名壮汉掀开抬来的数只木柜,李家的人看见里面全是成锭的银子。杨道士的某位祖先正好赶到,目睹了仲家历史上这一重要的情况。可以说是转眼之间,仲家的银子就如砖块似地铺到李家的田里,形成一条神采奕奕的大路。在返青的麦苗中间,这条银子的大路不过数丈,却显得无限灿烂。家族的光荣在几百年前的绿色田野上铺展着,闪耀着。马上的一鸣凝视他亲手缔造的小小景观,似乎并没有感到更多的快活。围观的人看见他仰脸在雪白的阳光里阖上双眼,缓缓催动坐骑,走上银色的大路。围观的人只、有少数听见了他离去时的那句话。他说,我的马蹄不沾李家的土地也走得过去。
马上的一鸣在众人的注目下渐渐走远。他走得再远,也出不了一种界限。杨道士认为仲家日后的衰微与那天下午的阳光和风向都不是毫无关联的。
3
一鸣四十五岁的那个冬天特别冷,一场雪还没化净又落一场雪。其中有一场鹅毛大雪,连着落了7天。终于在黄昏时歇了下来。东街西街在积雪覆盖下都一致地显出银灰的暮色。仲家的院落开始亮起灯火,准备度过平静的冬夜。这时从东街那头有一乘青布小轿慢慢来到仲家的大门外停住。
轿内的人打发前面的轿夫叩开仲家大门,递进去一张名帖。轿内的人以为凭着名帖他可以在仲家借住一宿,免得天寒地冻的还要赶夜路吃无谓的辛苦。轿内的人却想错了,因为刚刚进去的轿夫又孤伶伶一个人退出了仲家的门槛。轿夫没有带来院内主人的邀请,只捏着一鸣草率清简的一张字条。
时至今日,能够晓着这桩典故的人不多。对于作为其中关键的那张字条的内容,在当时就已经众说不同.杨道士有一位祖先与一鸣恰巧活在同一时代,生卒年月甚至都很接近。这位杨家祖先一口咬定他洞知字条的秘密,于是他把字条上的两句十四个字列为遗产之一传给后人。一鸣的字条上写着:“雪后无阴好行路,轿夫鸭脚不畏寒。”
轿内的人看罢字条,好像平淡得很。他低低说了声:‘’我记住了仲家。走吧。”青布小轿离开仲家门前,往西街去了。雪后的黄昏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一鸣此时坐在升着炭火的书房里。他兴之所至地做一件事,又随手忘掉。这张字条的事情,他实在应该记住些才好。可是他最近很爱好一个刚进门的年轻丫头。他把丫头唤作“倚竹”,倒像小姐的名字。这天黄昏和往常一样,他在垂挂暖帘的书房里用功,有倚竹红袖添香,一鸣忘掉的事就不止一件两件。
4
本地自占流传一句老话,说“杨二豁子死剁头”。根据这句老话.杨道士可以讲出仲家遭祸的始末来,而且他的讲述中必然出现鲥鱼、人头和天火。
镇外住着一个光棍,小时候就把父母双双气死,剩下他到处鬼混。十二岁与人打赌比食量,不喘气吃下六碗自米饭外加三张大饼,从此得个诨号叫“六碗”。白云悠悠,日月如梭,他也就含含糊糊长成条汉子。这样的人就像稗草,长势喜人却没多少用途。不过人来了鸿运也是让不过的,一鸣偏就中意他了无牵挂的一身好力气。每年塘柳挂青的日子,仲家总要赶在西街李家之前吃上新鲜的鲥鱼。能够一夜之间从几十里外的海边挑回百斤鲥鱼,这是非六碗莫属的重任。每年三五个来回,六碗可得仲家很可观的赏银,足够支撑光棍的生活了。六碗没有其他事业能做’所以他的春夏秋冬就必须仰仗仲家指缝里有意漏给他的恩惠。
一鸣五十八岁那年的时光有些黯淡。他爱好多年的倚竹、r头死在二月的阴雨天里。他几乎躲到书房里哭出个好歹.幸得贤惠稳重的夫人劝慰,才想开不少。对于外间那种可怕的流言,他也不是没有知觉。但他绝不能相信倚竹的死和正室夫人的嫉恨有什么因果。院子里最后一点残雪变成水渗进砖缝,他的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藤萝。 六碗听说仲家刚死了丫头。他对老爷的悲欢却毫无体会。他依照常例过生活,还是头天夜里赶去海边,天不亮就挑着银晃晃两筐鲥鱼踏上了东街。本地的俗话说“要得苦,磨豆腐”。十来岁小伙计夜夜不睡做豆腐卖早市。小伙计眼看着六碗大哥挑着鲥鱼从坊前鲜亮地走过,想象别人就要入手的富裕,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六碗对自己自然更满意,根本看不见脚边的路缺了口子。到仲家门边时,他索性装出挥汗如雨的模样。他做梦都想不到仲老爷今年竟对吃鲥鱼有无名的怒火。
忧郁的一鸣立在条石台阶上,看见六碗不改当年的满脸喜色,心里顿时烦躁得想死。他喝令六碗带着鲥鱼快滚出去,从此别到这里再来现形。他恨恨地放出护院的两条蛮犬,把六碗吓得屁滚泪流。忧郁的一鸣眨眼之间播下了仲家遭祸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