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过此主题的会员

返回列表 发布新帖
查看: 308|回复: 7

吴天明:孔门弟子称“子”现象研究

1041

主题

4160

回帖

5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50056
QQ
注册时间
2009-10-24
最后登录
2024-12-27
发表于 2024-12-14 11:3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立即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
孔子弟子.jpg


  春秋文献中,“子”字一般称以下几种人:一、贬称蛮夷戎狄之君,如“楚子”“吴子”“戎子”“夷子”等等;二、贬称华夏小国之君,如“邾子”“杞子”“滕子”等等;三、尊称华夏大国之卿大夫,如“季子”“赵武子”“孔子”等等;四,引申第三义,作第二人称代词,略含敬意,犹后世之“您”或“你”,如《论语·微子篇》18·6章:“子为谁”;五,兼指男女,如《子路篇》13·18章:“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子”指儿子。《先进篇》11·6章:“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子”指女儿。
  本文的重点不在孔子而在其设帐弟子,但要讨论设帐弟子“称子不称子”的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孔子在何种情况下才能被尊称为“孔子”“夫子”“子”的礼制。根据周代以“子”尊称华夏大国卿大夫的礼制,我以鲁定公10年孔子担任鲁“相”为分界线,把孔子一生分为早晚两个时期。如果严格按照周礼,孔子早期没有担任卿大夫,随侍弟子只可能尊称他为“先生”,不可能尊称他为“孔子”“夫子”“子”,否则就是僭越礼制。但是《论语》收录的孔子早期语录,也尊称他为“孔子”,应该是《论语》编辑者改动的结果。编辑者改动简牍时,孔子早已当过鲁国卿大夫,已经可以尊称为“孔子”“夫子”“子”了,因此这样的改动也说得过去,不算僭越礼制。晚期正式担任卿大夫以后,包括他辞去鲁国官职一直到去世以后,被随侍弟子乃至后人尊称为“孔子”“夫子”“子”,就更加没有问题了。
  除了少数执意不肯做官的弟子以外,孔子的大多数授业弟子,都曾位居卿大夫之列,做县邑大夫的很少,即使做了县邑大夫,时间也不长,很快就升为卿大夫了。例如孔子在世时,子夏在鲁国做过县邑大夫,孔子去世后,子夏就到河西魏文侯那里做国君的老师去了。他们教育各自弟子的语录,一般由各自的随侍弟子所记录。按照周礼和孔门习惯,随侍弟子记录时,都应该尊称各自的老师为“某子”,将各自老师的语录记作“某子曰”云云。但是这些语录在被收进《论语》后,有的全部继续尊称“某子曰”;有的间或继续尊称“某子曰”,其他改为直称其字;有的则完全不再尊称“某子曰”,全部改为直称其字。
  对这些现象,古来经师从未重视,他们虽然偶有考据,但往往不能自圆其说,这与经师学者小看了这一现象隐含的礼制文化意义密切相关,对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化史教育史的研究都非常不利。我认为,孔子弟子“称子不称子”的现象,看似末节小道,却隐藏着孔子去世不久儒学分化发展的许多重要信息,隐藏着战国早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许多重要信息,学者不可等闲视之。学术界常说,春秋战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么,孔子就是其中的第一朵“花”,儒家就是其中的第一“家”。要是没有第一朵“花”,是否有“百花齐放”;要是没有第一“家”,是否有“百家争鸣”,恐怕都很难说。孔子的授业弟子和再传弟子是法家兵家纵横家的开山祖师,他们在孔子去世后开宗立派,互相争鸣,这些在“称子不称子”问题上都有所反映,因此,孔子设帐弟子“称子不称子”绝非小事。
  本文拟以《论语》为基本文献,适当参考《左传》《荀子·非十二子篇》《韩非子·显学篇》《吕氏春秋·当染篇》《尊师篇》《战国策·魏策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魏世家》等史料,以考据为基础,系统研究孔子弟子“称子不称子”这一现象。我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仅仅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希望通过考据,揭示这一现象背后隐含的礼制文化意义,并且借此探讨孔子去世不久,历史刚刚进入战国时代时,儒学分化发展的某些基本情况,探讨战国时代早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某些基本情况,为有关学科的研究提供参考。
  孔丘尊称“孔子”“夫子”“子”
  凡是研究过《春秋》的学者都知道,春秋君子特别讲究“名正言顺”,怎么称呼人,是极其讲究,有许许多多一系列严苛规定的,一点都不可马虎。无论是谁,只要他违反了这一礼制,都会受到君子的讥讽,严重的甚至可能还有性命之忧。
  “子”在春秋时代中后期尊称华夏大国的卿大夫,如晋国的赵宣子(赵盾)、卫国的宁武子(宁俞)、吴国的延陵子(公子季札)、鲁国的“三子”(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等等。而且尊称这些卿大夫为“子”时,一般都要冠以姓氏或行第,称“某子”,如尊称季孙氏为“季子”之类,以免引起认知混乱。只有极少数地位和道德都特别崇高的卿大夫,在单称其为“子”又不致引起认知混乱的情况下,才能特别尊称他为“子”,不冠姓氏和行第,如鲁国的“三子”等。其他人一般是不可尊称为“某子”,更不可特别尊称为“子”的。华夏大国的卿大夫也被尊称为“夫子”,别人同样是不可被尊称为“夫子”的。春秋时代末期,诸国正卿总管的地位大大提高,许多总管不仅是正卿的家臣,同时也是朝廷的大臣,少数总管甚至通过控制正卿来执掌国命,因此那时偶然也尊称道德高尚的正卿家臣为“某子”,如孔子弟子子路,老了以后亦字季路,卫出公时代做了卫国正卿孔悝的家臣,《左传》有时就因此尊称他为“季子”;另一弟子冉求字子有,做了鲁国正卿季氏的家臣,同时也是朝廷大臣,有一年齐鲁大战时,他甚至还当过鲁军的副统帅,《左传》偶尔也尊称他为“有子”。
  据《左传》记载,孔子大约在三十四五岁时开始招收弟子,设帐授徒,《论语》中孔子早期弟子多尊孔子为“孔子”,这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早期弟子记录孔子语录时,就尊称老师为“孔子”。这时孔子尚未正式出仕,没有担任卿大夫,随侍弟子尊称他为“孔子”,多少有些僭越礼制的味道。不过只在孔门内部尊称“孔子”,而且只出现在早期弟子数量很少的简牍上,口头上可能并不会出现,孔子自己可能并不知道弟子对自己的这一尊称。而且当时这些简牍还装在弟子们各自的布袋子里,还没有被编进《论语》,传播开去,倒也问题不大。等到孔子去世几十年以后,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弟子编辑《论语》时,天下人都知道,孔丘是当过鲁国卿大夫的,尊称他为“孔子”“夫子”“子”没有僭越礼制。所以即使把孔子出仕前就被尊称“孔子”的语录收进《论语》,问题也不大了。鲁国大夫柳下惠去世后,其妻私谥丈夫为“惠”,当时也没有什么问题,《论语》《左传》甚至都采用这个私谥。这说明只要不在官方场合公开违反礼制,不太出格,当时是被允许的。第二种可能性是,孔子早期语录,随侍弟子记录时仅仅尊称他为“先生”,《论语》编辑者收录早期语录时,改尊孔子为“孔子”,这当然也符合礼制。以上两种可能性都有,而以第二种可能性为大。
  后来孔子当过鲁定公、鲁哀公的“相”,当过鲁国的“司寇”,具有卿大夫的级别,不同于一般的下大夫,即使他只干了几年就辞职不干了,后来甚至去世了,但按照周礼,从孔子当卿大夫之日起,尊称他为“孔子”,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了,完全符合礼制。《论语》中有些语录尊称孔子为“孔子”“夫子”,其记录时间如果在孔子出仕之后,就完全符合礼制。
  孔子以平民身份一下子位列卿大夫,可谓地位崇高;他又道德高尚,遵守礼制,所以《左传》中引用“君子”的话评论当时的人物事情时,常常引用孔子的话;而且孔子一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天下学问无所不通,教育弟子无不尽心,当时就有很多君子称赞孔子“圣”“仁”,孔门徒子徒孙全都发自内心地尊敬孔子,因而按照周代特称少数地位和道德都特别崇高的卿大夫为“子”的礼制,在一定的场合里,在不引起认知混乱的情况下,特别尊称孔子为“子”,前面不再冠以姓氏,这也是完全符合礼制的。《论语》中凡是特别尊称孔子为“子”的记录,都是记录孔子出仕后的语录和事情。
  孔子早期弟子学有所成后,大都很快当官去了,除了子路、闵子骞老了以后可能受师弟们影响,也曾设帐授徒以外,其他早期弟子还没有发现设帐授徒的。晚期弟子设帐授徒的很多,甚至形成了风气,这可能与孔子晚年学问才逐渐成熟老到有关。老师的学问还不到家,弟子做学问的就少;老师的学问老到,弟子做学问的才多。这是古今中外教育史学术史的通例。这些晚期弟子早在孔子在世时,甚至在自己还跟着孔子当学生时,就已经开始设帐授徒。孔子去世后,他们当然继续授徒。这样孔门就出现了三代人:祖师爷孔子、孔子设帐弟子、再传弟子即孔子的徒孙。徒孙尊称自己的老师为“某子”,如果继续尊称祖师爷为“孔子”,其表现形式也是“某子”,那就把祖师爷与师父的辈分混为一团了。这应该也是孔子晚年被徒子徒孙特别尊称为“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设帐弟子《论语》继续尊称“某子”
  既然按照周代礼制,做了卿大夫的孔子,其学生应该尊称他为“孔子”“夫子”“子”,那么同样的道理,孔子有些弟子也设帐授徒,也做了卿大夫,这些弟子的学生,在记录各自老师的语录时,也应该尊称他们各自的老师为“某子”。当然,如果设帐弟子中有人暂时还没有当卿大夫,学生就尊称他们为“某子”,那是有些僭越礼制的;但当他们当了卿大夫以后,再尊称他们为“某子”,则完全符合礼制,即使事后把早先的语录改为记作“某子”,也基本符合礼制。《论语》中出现的孔子弟子,除了颜回、原宪和闵子骞因为不肯当官而终身没有官职外,其他弟子都是当了官的,官职最小的如子游也是鲁国武城的县邑大夫。《论语》成书时,这些弟子均已去世,考虑到他们生前都当过大夫甚至卿大夫,敬称他们为“某子”,应该是符合礼制的。只是他们当卿大夫的时间节点,因为史料阙如,已经很难一一考定了。为了区别辈分,也为了表示对孔子特别的尊敬,孔子晚年,其徒子徒孙们一般都特别尊称他为“子”。徒孙们尊称自己的老师为“某子”,即在“子”的前面冠以老师的姓氏,这本来是春秋时代尊称卿大夫的做法。徒孙们称呼老师的同学,则一律不称“某子”,而是统一称字,以略表敬意。⑥这些就是孔门在彼此称呼上的主要讲究。
  例如闵损,字子骞,鲁国人,仅小孔子15岁,应是孔子早期弟子之一。孔子早期弟子跟着老师读几年书以后,大多早早从政去了,很少有像闵损这样,长时间随侍老师,致力于读书做学问,甚至还设帐授徒的。《论语》中只有一个尊称他为“闵子”的例子: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进篇,11·13)
  按照周礼和《左传》对《春秋》的解释,称字不称名,贵之也,那么称字含有尊敬的意味。因此孔门的规矩,同学之间互相称字,不互相称名。同学的学生除了尊称祖师爷孔子为“子”,尊称自己的老师为“某子”外,称呼老师的同学都一律直接称字。本章记录者特称孔丘为“子”,而尊称闵损为“闵子”,闵损的同学则一律直接称字,可知这位记录者无疑就是闵损的授业弟子。《论语》中共有5章写到闵损,另有6·9、11·3、11·5、11·14几章写到他,均不尊称“闵子”,而且6·9、11·14两章还是闵损教育自己弟子的语录,亦不再尊称“闵子曰”云云。虽然《论语》中只有一章尊称他为“闵子”,我们仍可据此推断闵损设帐授徒,有自己的弟子。《论语》《仲尼弟子列传》对闵损的评价总体上都不高,只是说他讲孝道,不做官,如此而已。学问上他没有开宗立派,仕途上也似乎乏善可陈,《论语》中收他的语录也很少,看来他只是孔门一位很一般的弟子,在学术界和官场上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论语》编辑者保留“闵子”之称,应该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家有门徒,门徒既然尊称他为“闵子”,那就保留下来吧,如此而已。《论语》孟子烂熟于心,常常开口说话就引用,我统计孟子引用今本《论语》至少24处。孟子亦曾尊称闵损为“闵子”,想必也是受了《论语》中这一章的影响。《孟子》常常引用的孔子及其弟子的语录,其中许多语录不见于今本《论语》,或许曾参师徒没有收进《论语》的一些简牍,孟子当时尚可看到不少。如果这一推测不无道理,那么孟子尊称闵损为“闵子”,或许还与其他尊称闵损为“闵子”的遗简有关,也就是还与闵损别的语录有关。
  再如冉求,字子有,鲁国人,小孔子29岁,孔子晚期弟子。鲁哀公时代,他曾经担任鲁国正卿季氏宰,《论语》中有13章写到他,其中只有两章尊称他为“冉子”: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
  请益。曰:“与之庾。”
  冉子与之粟五秉。
  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雍也篇,6·4)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子路篇,13·14)
  冉求官至鲁国正卿季氏宰,很可能还是朝廷大夫,与季氏一起上朝,官位不可谓不高;据《左传·哀公11年》记载,这年齐鲁大战时,冉求甚至担任鲁国的副统帅,并且打败了强大的齐军,名声不可谓不大。《论语·宪问篇》载,孔子称赞他“艺”(14·12),大概是指他学问之外,还会打仗之类,古人把很多本事都笼统地称为“艺”。但他在继承发展孔子的道德学问上却没有什么成绩可言,更不是孔子开宗立派的弟子,死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从道德学问上来说,冉求只是孔子帐下一个很一般的弟子。《论语》中收了冉求弟子的上述两章原始记录,编辑者便一仍旧贯,如此而已,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又如有若,字子有,鲁国人,小孔子33岁,是孔子晚期弟子之一。哀公8年吴人伐鲁,鲁国告急,一时无兵可派,有人想让首都三百“国士”上阵,其中就有有若。《孟子·滕文公上》(5·4)《仲尼弟子列传》都说,有若长的很像孔子,孔子去世后,弟子思慕老师,一度把有若当孔子服侍,但很快发现有若的学问完全不行,同学们问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他当然很快就被同学们赶下了台。《论语》中总共有4章写到有若,除了12·9章对哀公问不称“有子”外,其余3章均称他为“有子”: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篇,1·2)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篇,1·12)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学而篇,1·13)
  有若称“子”的原因,古人以为《左传》曾称他为“国士”,所以称“子”。这个见解恐怕有问题。鲁国“国士”有三百人之多,其实都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打仗本是武夫之事,鲁国当时无兵可派,情急之下,有人出了个馊主意,想让这些读书人去上战场,如此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论语》《左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等文献对有若的评价都不高,仅仅因为他设帐授徒,教育弟子,其弟子们就记录了他的部分语录,按照周礼和孔门习惯尊称他“有子”,《论语》的编辑者也没有改动,就这么直接收进来了,如此而已,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孔子设帐弟子《论语》中继续尊称“某子”,惟一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曾参。曾参字子舆,鲁国武城人,小孔子46岁,是孔子晚期年龄最小的弟子之一,只有子张比他还小2岁。他的父亲曾皙是孔子的早期弟子之一。《仲尼弟子列传》说曾参“通孝道”,“作《孝经》”。《孟子·离娄上》也说曾参才是真孝子,曾参之子曾元不是真孝子(7·19)。《论语》总共有15章写到曾参,其中14章是他的语录,这些语录全部都尊称“曾子曰”云云。为节省篇幅,我就不一一引用了,其中有两章非常特别,记载了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现引用如下: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篇,4·15)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泰伯篇,8·4)
  这两章记录了两个非常要紧的时间节点。上面那一章曾参语录,应该是曾参20多岁,投身孔子门下不久,刚刚有了自己的弟子,孔子还在世时说的话。曾参的弟子听不懂祖师爷的话,曾参就解释给自己的弟子听。孔子72岁去世,其时曾参年仅26岁。曾参26岁以后,孔子已经去世,就不可能参与这次谈话了,由此我们可以推定他们师徒祖孙三代人这次谈话的大体时间。上面那一章中,祖师爷孔子特称“子”,老师曾参尊称“曾子”,曾参弟子则笼统地自称“门人”,师徒祖孙三代的关系清清楚楚。这说明曾参设帐很早,进入师门不久就设帐了。下面这一章应该是曾参晚年将死时说的话。古人说曾参活了70岁,假定这番话是他70岁时说的,这时孔子已经去世44年了,历史早已进入了战国时代,那么下面这一章很可能就是《论语》中原简记录的时间最晚的一章。了解这些情况对我们研究《论语》的编辑工作和成书时间都是很有好处的。
  按照周礼和孔门惯例,孔子设帐弟子教育各自的弟子时,弟子若有所记,原简记录应该尊称各自的老师为“某子”。但是当这些简牍被编进《论语》后,有些尊称被保留了下来,有些尊称却被编辑者修改了。
  《论语》中记录孔子设帐弟子的言行,而继续尊称弟子为“某子”的,只有上述四位。其中有若、闵损、冉求三位弟子,虽然全都设帐授徒,但学问一般,更非孔子之后开宗立派的弟子,后世亦少有称述。他们的学生似乎也不怎么特别优秀,战国文献中很难见到他们弟子情况的记载。《论语》编辑者保留他们三位被尊称为“某子”的部分记录,对原始简牍不予改动或较少改动,恐怕是因为觉得无关紧要。如果《论语》除了孔子以外只尊称曾参为“某子”,反而让曾参处在风口浪尖,对曾参非常不利。先把那些厉害的同学排除在外,再找几个无关紧要的同学作自己的陪衬,让他们继续称“子”,对确立曾参在孔门的重要地位,反而是非常有好处的。这就像美女竞争心仪男子时,常常要找几个不怎么美的女子作自己的陪衬一样。时代有古今,事情虽不同,道理却相通。
  曾参受到孔子特别的教诲,并依据孔子的传授,著作《孝经》,其本人孝顺父亲的故事战国时代中期即已名闻天下,加上他很可能得到了编辑《论语》的有利条件,想借此确定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他又很可能以为自己才是孔子道德学问的惟一忠实继承者,所以《论语》所收他的所有语录全都继续尊称他为“曾子”。关于曾参编辑《论语》的这些推想,我在本文后面还会谈到。
  设帐弟子《论语》不再尊称“某子”
  我们再讨论一下孔子弟子中设帐授徒,按照周代礼制和孔门习惯,原简记录理应尊称为“某子”,而简牍收进《论语》后却完全不再继续尊称为“某子”的现象。
  我们首先谈谈子路。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五十岁后亦字季路,仅小孔子9岁,是孔子早期弟子之一,与曾参的父亲曾皙、颜回的父亲颜路、闵子骞、南容等人同辈。孔子早期弟子学有所成,得到诸侯卿大夫的赏识后,大多早早离开孔子从政为官去了,其中闵子骞追随孔子的时间可能较长,但只有子路一人几乎终身追随孔子,并长期担任孔子的侍卫。在孔子七十余弟子中,他与孔子的感情最深,《论语》中只收有他与老师互相责善匡过的语录,而且这类语录还不少,可见师徒感情之深。他“性鄙好勇”,为此没少挨孔子的骂,事实上他挨孔子的骂最多;他性格直爽,对老师“犯而不罔”,曾经多次犯上直言批评老师,孔门只有子路才敢直接批评老师;他的学问,老师说已经“登堂”,但尚未“入室”。他晚年才当官,其最大的官职,是当卫国正卿孔悝家的总管,这在春秋末期地位很高,所以《左传》有时尊称他为“季子”,鲁哀公15年为保卫卫出公而战死。《左传》记载,当孔子听说子路参与卫国内乱时,曾经预判子路必死于这场内乱,不幸一语成谶。所谓知子莫如父,知徒莫如师,孔子与子路师徒相知,感情真挚深厚,就是如此令人感佩。孔子有七十余弟子,《论语》共492章,其中涉及子路的记载就有31章之多,若就本文讨论孔子设帐弟子《论语》是否继续称“子”的主旨而言,最可关注的首先应该是下面节引的这一章: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子罕篇,9·12)
  “臣”相当于今日所谓的“治丧委员会”,不过周代只有诸侯才可以有“臣”,否则就是僭越礼制。这就如同今人有一定社会政治地位者死后才可能有“治丧委员会”,平民百姓死后不可能有什么“治丧委员会”一样。丧礼是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宗教礼仪,孔子又是鲁国国老,其丧礼,鲁哀公和诸位大臣自然都会参加。子路让孔子僭越礼制,用诸侯丧礼,公开犯上作乱,这还了得﹗子路长期担任孔子侍卫,老师病重将死,他来安排老师后事,也是当然之事。问题是这些担任“臣”的“门人”,他们到底是孔子的“门人”,即子路的同学,还是子路的“门人”,即孔子的徒孙,古来学者一直轻轻放过,从未认真考究。他们如果是孔子的“门人”,也就是子路的同学,知礼守礼者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大可能同意子路让老师僭行诸侯之礼,而且子路也未必指挥得动。因此我推测,那些当“臣”的“门人”应该是子路自己的“门人”,而不是孔子的“门人”。子路生性驽钝,一生都不太遵守周礼,加上当时天下“礼崩乐坏”,君子违反周礼者可谓比比皆是,子路恐怕早已习惯了。当他发现老师即将去世时,不假思索,马上叫自己的弟子当“臣”。“门人”是子路的弟子,他才能随意指挥,才指挥得动。如果是孔子的“门人”,子路的同学,恐怕他就指挥不动了。
  关于子路,还有一个例子非常值得关注: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篇,11·15)
  “不敬子路”的“门人”到底是孔子的弟子,还是子路的弟子呢?子路平日与老师同学在一起时,孔子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骂”子路,从无任何问题。“门人”如果是孔子的弟子,恐怕不会因为孔子这么一句并不很重的话而“不敬子路”,同学们在一起许多年,彼此应该十分了解,孔子似乎也没有必要赶紧打圆场。如果是子路的弟子,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孔子至少要考虑子路作为老师的面子尊严,不然子路将来怎么带他的学生呢?这就是孔子赶紧打圆场的原因。
  把上引两章合起来看一下,我推测子路应已设帐授徒,有自己的授业弟子。
  《论语》中涉及子路的有31章之多,位居孔门弟子之首,但却只有如下这一章才是子路的语录,而且不再尊称“仲子”,改为直接称“子路”: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
  子路问:“子见夫子乎?”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篇,18·7)
  本章的记录者,自然不是子路,没有自己记录自己语录的例子,也没有自己称字不称名的例子;也不可能是子路的同学,没有同学互相记录语录的例子;也不可能是子路同学的弟子,虽然子路同学的弟子的确可以直接称呼子路的字,但是子路掉了队,随侍左右的只可能是子路自己的弟子,不可能是同学的弟子,尤其是这一章后面子路的这一番话,应该是他说给自己的弟子听的,那么本章的记录者应该就是子路自己的弟子了。弟子记录老师的言行,当然要按照礼制尊称老师为“仲子”,怎么可能称呼老师的字“子路”呢?因此我推测,本章在被收进《论语》时,编辑者将简牍中的所有尊称“仲子”的地方,都直接改为称呼仲由的字“子路”了。
  《论语》所收子路语录,仅此一章。子路一生在孔门以忠诚信实为老师同学们所称道,从来不曾以道德学问见长,他的弟子大概也很少记录他的语录。即使有所记录,并且《论语》编辑者也采集到了少量简牍,也可能会因为子路学问不行,又一向藐视礼制,而很容易被《论语》编辑者剔除掉。还有一种可能,子路在孔门威信很高,他追随孔子早,弟子中年龄又最大,又几乎终身服侍孔子;子路在孔门以外地位威信也很高,他官至卫国正卿孔悝宰,与朝廷一般卿大夫地位无异,连《左传》所采用的鲁国卫国史料都尊称他为“季子”,说明当时鲁卫二国都很尊敬子路,这很可能让《论语》编辑者忌惮。总之子路地位威信很高而道德学问又无所称述,很容易让《论语》编辑者又忌惮,又藐视,这应该就是他的语录收进《论语》很少,惟一一章语录《论语》编辑者又不再让其尊称为“仲子”的主要原因。这些虽然只是我根据十分有限的信息所作的推想之词,并无多少铁证,但是舍此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与子路情况相似的还有颜回。颜回字子渊,鲁国人,《仲尼弟子列传》说他小孔子30岁,有学者推测他应小孔子40岁,可从。其父颜路是孔子早期弟子之一。在70余弟子中,孔子对颜回的评价最高。我推测颜回也设帐授徒,有自己的弟子: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先进篇,11·11)
  违反孔子意愿,厚葬颜回的这些“门人”,究竟是孔子的“门人”即颜回的同学,还是颜回的“门人”即孔子的徒孙?我认为这些“门人”不是孔子的弟子,而是颜回的弟子。孔子弟子对老师的薄葬理念甚至薄葬儿子孔鲤的行为,应该更加理解尊重支持,他们不愿、不会也不敢违反师命,所以我认为厚葬颜回的“门人”是颜回的弟子,不是颜回的同学即孔子的“门人”。颜回的弟子觉得自己的老师英年早逝,十分痛惜,而且身为弟子,理当厚葬老师,向老师表示敬意,所以不听祖师爷的劝告,就这么做了。孔子作为祖师爷,中间隔了一辈,也不太好干涉太多,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发感叹而已。我认为下面这一章是颜回的语录,其原简记录者应该是颜回自己的授业弟子:
  颜回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篇,9·11)
  这一章无疑是颜回的语录,其原简记录者不可能是别人,同学之间没有互相记录语录的道理,甲的弟子也没有记录乙的语录的道理,颜回语录只可能是颜回自己的弟子所记录。按照周代礼制和孔门习惯,本章原简无疑本来记作“颜子喟然叹曰”云云。我认为有人在编辑《论语》时有意将“颜子”改成了“颜回”。
  颜回早死,但他却是孔子一生最为得意的弟子,在孔子一生所教育的所有七十余弟子中,孔子仅仅称赞颜回一个人“仁”,其他即使是著名弟子如子贡、曾参、子夏等等,从无任何人得到老师如此之高的评价。“仁”是极其崇高的评价,孔子一生仅仅称赞尧舜禹文武周公管仲子产等极少的几个人“仁”。《韩非子·显学篇》称,孔子去世后有“颜氏之儒”,“颜”当指颜回,则颜回不仅设帐授徒,而且开宗立派,其有众多徒子徒孙自不待言。颜回如此崇高的道德地位,很有可能让《论语》编辑者心里犯嘀咕。《论语》编辑者当然想依靠《论语》,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巧妙地确定自己仅仅次于孔子的历史地位,事实上,编辑者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一目的。所以我推想,这很可能就是《论语》编辑者把以上两章中原简所记的“颜子”直接改为“颜回”的原因。
  子路和颜回既然都已设帐授徒,其弟子在记录他们的语录,记述他们的行为时,原简中自然要分别尊称“仲子”“颜子”,但是《论语》中居然没有任何一章尊称他们两位为“某子”,这种情况并不正常。我认为,其核心原因,应该是《论语》编辑者对他们两位有些忌惮。
  孔子另外四位设帐弟子子夏、子贡、子张、子游,《论语》中也不再尊称他们为“某子”,则应该主要与《论语》编辑者的学术判断有关。编辑者很可能认为,这四位同学并没有真正继承孔子的衣钵,甚至背叛了老师,另开新学,因此不可以再被尊称为“某子”。
  《论语·子张篇》所收语录,应该全都是孔子去世后,孔子几位设帐弟子继续教育各自弟子的语录,共涉及五位弟子,除了子夏、子贡、子张、子游以外,还有曾参。这五位设帐弟子的语录,只有曾参语录才全部继续尊称“曾子曰”云云,其余语录则全部都不再尊称“某子”。这种现象非同寻常,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唐代以来以柳宗元为代表的学者,往往以曾参师徒编辑《论语》,子夏等四人没有参与编辑《论语》解释之,虽有一定道理,但是实际情况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小孔子44岁,是孔子晚期著名弟子之一。《仲尼弟子列传》《索隐》说他“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著在《礼志》。”“文学”亦简称“文”,是文章之学,文献之学,非今日狭义之文学。孔子认为,尧舜夏商周的主要文献就是“六艺”,他终身以“六艺”教育弟子,而子夏一人就传其“四艺”,子夏学问之高,对中华文明贡献之大,孔子之徒无出其右者,即使是曾参也不可能与之相比。根据《论语》的记载,特别是《子张篇》所收录的语录,全部都是孔子去世后五位弟子继续教育各自弟子的语录,我们完全可以据此推定子夏设帐授徒,也有自己的弟子。子夏的语录当然都是子夏弟子所记录,不可能是子夏的同学或同学的弟子所记录。按照周代礼制和孔门惯例,这些简牍的原始记录应该全部都尊称“卜子曰”云云,但是传世《论语》中竟然无一尊称“卜子”者,全部都改称“子夏曰”云云,这种现象很不寻常。《史记·魏世家》和《战国策·魏策一》都记载,子夏带着一帮弟子当魏文侯的老师,而那时的魏国,是被后世称作“法家”的天下,其治国方略都是“法家”的那一套东西。子夏的学术地位这么高,学术贡献这么大,弟子又这么多,弟子的影响又这么大,而子夏语录《论语》中竟然没有一章继续尊称他为“卜子”,这与当时魏国乃至天下的形势应有关系,与孔子去世后儒学的发展变化亦有关系,与当时思想文化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形势亦密切关联。我认为,《论语》编辑者判断,子夏虽然曾经是孔子门下让人敬畏忌惮的高足,学术地位很高,但是如今已经背叛至少是部分背叛了孔子的道德学问,成为被后世称为“法家”的祖师爷,因此不能容许他继续得到尊崇,而继续被尊称为“卜子”,所以直接把原简记录中的所有“卜子”全部改为“子夏”。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小孔子31岁,也是孔子晚期弟子之一。子贡是春秋晚期著名的外交家和大商人,常在鲁国卫国担任卿大夫。子贡的外交才能在孔子辞去司寇之职,周游列国14年期间,即有十分突出的表现。孔子被围困在陈蔡时,就是子贡运用自己的外交才能,让楚国出兵,帮忙孔子解围的。我认为子贡与子夏一样,也设帐授徒,有自己的弟子④《论语》中共有8章子贡的语录,其原简记录者必为子贡之随侍弟子,按照周代礼制和孔门习惯,其原简必定记作“端木子曰”云云,但是我们今日所见《论语》中所收子贡语录,却均称“子贡曰”云云,竟无一章继续尊称“端木子”者。春秋时代的外交家称为“行人”,是战国时代纵横家的老祖宗,那么子贡就是纵横家的老祖宗之一。我们读读《论语》和《仲尼弟子列传》就知道,子贡的做派与战国时代纵横家并无二致。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让《论语》编辑者判断,子贡并非孔子道德学问的真正继承者,说严重一点,他甚至是孔子学说的叛徒,不可让他继续得到世人的尊重,所以将原简记录中的“端木子曰”统统直接改为“子贡曰”。
  子张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陈国人,小孔子48岁,是孔子一生中年龄最小的弟子。《论语·子张篇》中也收有他的语录,其原简记录必然记作“颛孙子曰”云云,但是《论语》中也全部都称“子张曰”云云。史料记载,子张传授学问时,喜欢模仿传说中圣人的外貌、打扮和做派,使自己显得高不可攀,针对这种情况,曾参曾经直接批评子张:“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论语·子张篇》19·16章)。其实真正的圣人,都是十分平易近人的,老师孔子在世时,就十分平易近人,与常人无异。《论语》编辑者认为,子张不注意圣人的道德学问,只注意圣人的皮毛,这违反了老师孔子的教诲,甚至背叛了孔子的学说,那么,子张就不应该继续得到特别的尊重,于是直接将原简中的“颛孙子曰”全部改为“子张曰”。
  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吴国人,小孔子45岁。吴国虽然地处蛮夷之地,长期被华夏诸国视作蛮夷之国,但是到了春秋中后期,在楚国伍子胥等人的帮助下,吴国与华夏诸国的联系已经十分紧密,华夏化的程度已经很高,华夏诸国开始慢慢视之为华夏了。子游到华夏学习礼乐,又在华夏之国鲁国当官,他华夏化的程度当然也很高。《论语·子张篇》中也有他的语录,也没有一章继续尊称他为“言子”的,这种现象也不寻常。
  子夏、子贡、子张、子游在孔子去世之后,都不仅继续设帐授徒,而且开宗立派,在当时就具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四位弟子,早在战国初期,四位还在世时,就都不被当时的一些君子视作孔子道德学问的真正继承者,而都被称作“贱儒”。《论语》编辑者也认为,他们四位至少部分背叛了孔子,不能继续得到特别的尊敬,因此不能继续被尊称为“某子”,所以直接将原简中尊称他们为“某子”的记录,统统改为直接称字。
  以上六位弟子,根据我的学习心得,都是孔子设帐授徒的弟子。即使仅仅根据《论语》所收录,除了子路只收有一章语录之外,其余五位弟子都有若干语录。最为典型的是《子张篇》,收有五位弟子的语录,只有曾参的语录才全部继续尊称“曾子曰”云云,其余全部不再尊称“某子”。这种现象绝不寻常。子路、颜回可能让《论语》编辑者忌惮,子夏等四位则让编辑者忌惮而且反感,这些应该就是他们不再被继续尊称为“某子”的原因。当然,我们要真正弄清楚其中的原因,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而要展开进一步的研究,事先还要弄清楚《论语》的编辑者和成书时间。
  《论语》的编辑者和成书时间
  从逻辑学上来讲,上述子路、颜回等六位弟子都设帐授徒,大部分弟子都身居卿大夫之位,其中有的甚至还开宗立派,声名远播,按照周代礼制和孔门习惯,他们的弟子在记录他们的语录时,或在其他情况下提到各自的老师时,其原简记录,理应尊称各自的老师为“某子”。《论语》中出现了应该尊称“某子”而不再尊称“某子”的新情况,我们理应首先怀疑《论语》的编辑者是否做了手脚。
  孔子终身教育弟子,大概从鲁昭公24年三十四五岁时开始设帐授徒,早期弟子如子路、曾皙、颜路、闵子骞、南容等等大约就在这时投身师门。此后不断接受弟子,又不断有弟子学有所成后离开老师去做官,晚年还接受了曾参、子张、子夏、子游这些弟子,一直到鲁哀公16年去世为止,孔子一生教育弟子前后长达近40年,真正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孔子去世前后,部分弟子也设帐授徒,这些设帐弟子也效仿老师,终身教育各自的弟子,上引曾参与孟敬子的谈话,很可能就发生在曾参70岁去世那一年。孔子去世时,曾参26岁;假定曾参真如古人所说活了70岁,那么曾参去世时,孔子就已经去世44年之久了。假如《论语》中最早的记录发生在孔子30多岁时,最晚记录发生在孔子去世44年之时,那么《论语》中所有记录的时间跨度就长达80年左右。要把这些原简记录收集起来,编辑成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古今中外学者对《论语》的编辑工作都作了许多推测性的研究。如《汉书·艺文志》就曾推测: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班固认为孔子去世后,弟子即编辑为《论语》,这恐怕不太可能是事实,因为《论语》中有一些孔子去世几十年以后,设帐弟子的语录。但是孔子去世之后,弟子们为老师守孝三年毕,互相揖别时,很可能担忧夫子之道断绝,很可能要把各自所记的简牍归拢,并托付给谁,嘱咐其马上或将来编辑成书。这个初步的简牍归集工作如果不马上做,等到同学们散去几十年以后再来做,那时不仅孔子早中期的弟子都已全部去世,就连晚期弟子都会大部分去世,许多简牍必然不知所终,这个世界上恐怕就不可能有《论语》一书了。我推测,孔子徒子徒孙对编辑为《论语》的简牍,至少做了两次归集工作,一次是孔子去世后不久,一次是曾参去世前后。而正式成书的编辑工作,应该就在曾参去世前后展开。
  古人从唐代柳宗元开始,就不断有人怀疑是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弟子最终编定了《论语》,这一推测具有相当的合理性:
  其一,上文已经考证出,孔子至少有10位弟子设帐授徒。这些设帐弟子的语录,只有曾参的所有14章语录全部都尊称“曾子”,而闵损、有若、冉求总共只有6章尊称“某子”,子路语录仅收一章而且不再尊称“仲子”,颜回、子游、子夏、子张、子贡虽有多少不等的语录,但全都完全不再尊称“某子”。《论语》的这一特别安排,只能说明《论语》成书于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弟子之手。
  其二,《论语》所收的语录,记录时间最晚的,很可能就是上文所引曾参与孟敬子的谈话。如果《论语》成书于曾门以外者之手,如此晚的记录,恐怕难以编进《论语》。
  其三,由以上两条还可推测,孔子去世后,弟子们为老师守孝三年毕,互相揖别时,应该嘱咐曾参编辑《论语》,并将归集的第一批简牍交给曾参。曾参应该没有马上编辑《论语》,等到自己来日无多时,又至少归集了一次简牍,然后由他自己,或与弟子一起,或遗命弟子编辑了《论语》。
  孔子生于鲁襄公21年或22年,即公元前551年或550年;《仲尼弟子列传》说曾参小孔子46岁,那么曾参应该生于鲁定公5年或6年,即公元前505年或504年;《阙里文献考》说曾参“七十而卒”,那么他应卒于周考王6年或7年,即魏文侯11年或12年,公元前435年或434年。《论语》应该是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弟子所编,更加具体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为了避免太过繁琐,如果我们假定曾参卒年为《论语》成书之年,应与历史真相相去不远。
  设帐弟子是否称“子”与“百家争鸣”
  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门徒编辑成书的《论语》,除了孔子语录最多外,收录曾参语录多达14章,而且章章都尊称“曾子”。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古话,也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里的名言:“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是,我们如果只想到这一层,止步于此,不再深入讨论,就有可能忽略了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
  孔子的设帐弟子继续尊称为“某子”,《论语》中总共只有20章。除了曾参语录14章外,闵损、有若、冉求都只是偶然尊称“某子”,合起来也仅仅只有6章。如果“文人相轻”,曾参、曾参师徒或曾参门徒为什么允许三子继续被尊称为“某子”呢?我推测,这三位弟子都是孔子门下很一般的弟子,虽然冉求做了季氏宰,但是学问很一般,更不是开宗立派的弟子,后世亦无所称述。他们总体上学习孔子的道德学问,略有心得,如此而已。既然他们的道德学问都一般,所以《论语》编辑者也就让他们继续尊称“某子”了。而且,《论语》中孔子的设帐弟子不只曾参一个人独自尊称“曾子”,这反而可以较好地掩盖曾参自许为孔子衣钵真正继承者的企图,这还真是一招妙棋。
  但是被曾参师徒有意不让继续尊称“某子”的六位弟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应该特别关注。这六位弟子又大体分作两种情况。
  子路、颜回不被继续尊称“某子”是第一种情况。子路年龄与孔子很接近,仅仅小孔子9岁。他虽是孔子早期弟子,但几乎终身追随孔子,长期担任孔子的侍卫,不仅在孔门地位很高,在诸国也有很大的影响力,甚至连《左传》都常常写到他,还间或尊称他为“季子”。颜回虽然很早去世,但是学问好生了得,他年纪轻轻就能悟到孔子一生“博文约礼”,这样的见解还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这是很了不起的学问。颜回早死,孔子痛哭哀悼,《先进篇》中有许多记载。我认为曾参师徒有意不让子路、颜回继续被尊称为“某子”,“文人相轻”的因素,故意打压的因素,可能比较多一些,维护孔子学说正统地位的考虑可能较少甚至完全没有。
  子夏、子游、子贡、子张不被继续尊称“某子”则是第二种情况,最值得我们关注。《论语》编辑者刻意不让他们再称“某子”,既可能有心生忌惮“文人相轻”和故意打压的因素,更可能有曾参师徒争夺儒学正统地位,以孔子道德学问的正统继承者忠诚捍卫者自居,而有意排除异端的因素。客观而论,子夏学问之大,学术贡献之大,孔门弟子无出其右者。孔子终身学习传授“六艺”,子夏一人就独传“四艺”,其学问不可谓不大。子夏带领一帮弟子做魏文侯的老师,帮助魏文侯制定了一整套被后世称为“法家”的治国方略,魏国因此迅速发展壮大起来,魏文侯因此在战国时代首先称王,子夏可谓巍巍赫赫,名震天下,声望地位不可谓不高。子贡不仅是著名的外交家、大商人,后来还做了卫国的“相”,学问也相当了不起。颜回曾经悟到了孔子学问的核心是“礼”,子贡也领会到了这一层,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学问都是非常了不起的。《荀子·非十二子篇》记载有“子夏氏之贱儒”,“子张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他们究竟是不是“贱儒”,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本文暂不讨论。从《荀子》所记来看,他们不仅设帐授徒,还都是开宗立派的弟子,这才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既然开宗立派,学问当然非同一般,弟子门生当然会很多,在学界政界的影响当然也很大,曾参师徒对子夏等四人可能都有点“文人相轻”的考虑,都非常忌惮,因此故意打压他们一下,借以提高曾参在孔门的地位,这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但是这些并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曾参师徒在编辑《论语》时,不让子夏等四位同学再被尊称为“某子”,应该还有悄悄学习《春秋》笔法,暗喻褒贬,排斥异端,维护孔子道德学问纯洁性的考虑。孔子去世时,曾参年仅26岁。如果他真的70岁去世,则曾参去世时孔子已经去世44年之久,历史早已进入了战国时代。据《战国策·魏策一》《史记·魏世家》等文献记载,孔子去世后不久,子夏就离开鲁国,来到魏国,做了魏文侯的老师,与他一起做魏文侯老师的,还有他的弟子段干木、李克,子贡的弟子田子方。他们教给魏文候的那一套东西,已经完全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孔子的那一套道德学问,而是被后世称作“法家”的那一套东西了。这些情况早在曾参去世之前,他就应该是十分了解的。周代各国互相聘问,使者往来不绝于道,所有重要事情均互相通报,诸国之间自然非常了解。当时魏国有两个大人物,一是魏成子,就是向魏文侯推荐子夏等人的国相;二是翟璜,他向魏文侯推荐的人如吴起、西门豹、乐羊等等,都是大名鼎鼎的法家人物,其中吴起还是曾参自己的学生,吴起也是法家、兵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总之当时魏国是法家当家,治国用的是法家的那一套理论和办法,而子夏等人做魏文侯的老师,子夏可以说是法家的开山祖师。曾参师徒理所当然地认为,子夏师徒至少已经部分背叛了孔子,岂可让其还被尊称为“某子”?②至于子贡及其弟子田子方的那一套,与后世被称作“纵横家”的做派并无二致,也早已不是老师孔子的那一套东西了,曾参师徒当然也不会让他再被尊称为“某子”。子张、子游开宗立派,必然对孔子的道德学问有所继承,有所发展,有所变化。曾参就曾明确指出:“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说明曾参已经看出了子张只是学习圣人的皮毛,故作高深,还自以为是,好像世上只有他子张才是仁人的样子,别人都不是仁人,子张实际上背叛了老师一生“立人达人”的道德学问。对此曾参师徒都不可能容忍,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再被尊称为“某子”呢?
  《韩非子·显学篇》说,孔墨在世时,两派就都认为只有自己的学问才来自尧舜,而对方不是。孔墨去世后,孔学一分为八,墨学一分为三,这种争论因为孔墨各自的分化发展而变得更加复杂了,所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主要发生在战国时期。孔墨两大派之间有谁是正宗的尧舜之学的争论,孔墨各自内部又有谁才真正继承了老师道德学问的正统之争。《韩非子·显学篇》曾用四个字概括当时这场大争论的特点,叫做“皆自谓真”。
  在这场长达几百年的大争论中,就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而论,曾参师徒占据的位置最为有利,他们充分利用编辑《论语》的机会,充分利用老师孔子的影响力,不仅不再让颜回子路子夏子张子游子贡继续称“子”,而且还很可能在编辑《论语》时,把这六位同学大量的语录故意给直接剔除掉了。此举虽然不能完全排除“文人相轻”,忌惮同学的因素,不能完全排除曾参想借此确立自己历史地位的因素,但其主要的目的,恐怕还是为了维护孔子道德学问的纯洁性,至少曾参师徒认为自己才是“真”。
  春秋时代孔墨两大学派,战国时代孔门八派,墨门三派,他们谁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才最正宗,而别人都不完全正宗或完全不正宗。曾参认为自己才是孔子道德学问最正宗的继承者,而其他都同学都不是,所以他独自、或与弟子一起、或遗命弟子,按照这样的指导思想编辑了《论语》。而《论语》又主要记录孔子言论,孔子又是当时天下公论的伟大思想家和教育家,这就自然而然地确立了曾参在战国时期思想文化界的重要地位——《论语》无声地告诉世人,只有曾参才是孔子学说最忠实的继承者和捍卫者,只有曾参的道德学问才是孔子道德学问的正统。孟子在世时,从来不把孔子之后的任何儒者放在眼里,甚至从不把孔子的孙子、孟子自己的祖师爷子思放在眼里,他从来就以孔子最伟大最忠实的继承者自居,但是孟子对曾参却相当客气。这就说明,在孟子生活的战国中期,曾参的地位就已经相当崇高,而他在思想文化界这样崇高的地位,应该主要是由他所编辑的《论语》一书所确定的。
  后世学者常常称赞春秋战国时代思想文化繁荣,都说那个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春秋显学只有儒学和墨学。“双百”这番话虽然兼言战国中后期,但在战国前期即曾参的时代,孔子诸弟子就早已“皆自谓真”,都认为自己才得了孔子的真传,并为此展开了争论。孔子去世以后,孔门弟子各自东西,各自发展,各有千秋,有的甚至开宗立派,创造新学派如法家、纵横家、兵家等等。若无孔子,战国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格局能否形成,或者即使形成,其局面能否像历史上那么热闹,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文化是否会那么光辉灿烂,恐怕都还不好说。对这个时代思想文化的研究,我们过去比较多地关注已经定了名分,分了归属的所谓诸子百家,而对曾参及其弟子谨守师法,学习《春秋》笔法,通过编辑《论语》暗寓褒贬,与孔子后学中的其他门派暗中较劲,以维护孔子思想学说纯洁性的尝试,关注的太少,如今应该补上这一课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041

主题

4160

回帖

5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50056
QQ
注册时间
2009-10-24
最后登录
2024-12-27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4 11:32 | 查看全部
吴天明,湖北汉川人,1956年生。1982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29

回帖

433

积分

廪生

积分
433
注册时间
2022-12-1
最后登录
2024-12-19
发表于 2024-12-15 07:26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太复杂了,仲子路,简称仲子,这样就好!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3

主题

6

回帖

404

积分

廪生

积分
404
注册时间
2015-10-2
最后登录
2024-12-15
发表于 2024-12-15 08:18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文章开头“贬称”
是否应为 “泛称”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2

主题

20

回帖

3750

积分

进士

积分
3750
注册时间
2021-6-27
最后登录
2024-12-26
发表于 2024-12-15 09:11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信息量很大且很专业
回复 支持 2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1041

主题

4160

回帖

5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50056
QQ
注册时间
2009-10-24
最后登录
2024-12-27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5 10:57 | 查看全部
仲光富 发表于 2024-12-15 08:18
文章开头“贬称”
是否应为 “泛称”

分析文义,应该是“贬称”。
回复 支持 2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1041

主题

4160

回帖

5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50056
QQ
注册时间
2009-10-24
最后登录
2024-12-27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5 11:57 | 查看全部
幼时,我曾询问我的祖母:“我的老祖是谁?”她告诉我:“仲子路。”“那么你的老祖是谁?”“卜子夏。也是孔圣人的学生。”彼时,我以为孔圣人的弟子的辈分都是“子”。近四十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忆尤新。
1988年首次看到家谱,上面赫然写着“始祖先贤仲子”。大学放寒假回到家,在本村一位老伯那里看到《仲里新志》,才有了深入了解。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40

主题

518

回帖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积分
10744
注册时间
2017-5-10
最后登录
2024-12-25
发表于 2024-12-17 19:44 来自手机 | 查看全部
八〇年在书店买了杨伯峻《论语译注》,带着“批林批孔”的阴影,粗略读了一遍,平时大多当字词点用。2020年疫情防控时,又系统的重阅,有了新的理解。仔细阅读《孔门弟子称“子”研究》一文,感觉,如果结合本文阅读《论语》、《孔子家语》等儒家经典,就更有韵味了。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建议联系

cnzhongs@qq.com

手机版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复制和建立镜像
如有违反,追究法律责任
  • 关注公众号
  • 添加微信客服
Copyright © 2001-2024 华夏仲氏网 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苏ICP备2021045915号
关灯 在本版发帖
扫一扫添加微信客服
QQ客服返回顶部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