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以为,巧言令色与曲意逢迎,确属古已有之的活命法门,至今未绝。至于“原则”、“尊严”云云,挂在嘴上固然响亮,只是在这“面皮”与“微利”织就的罗网里,能时时挺直了脊梁去称量其千钧之重的,究竟有几人?便是自家,也未必能时时警醒罢。
听闻某公退隐林泉久矣,官威倒仿佛更涨了几分。但凡饭局,大抵要居主位,口中念念不忘的,仍是“我做领导时”的陈年旧事。众人举杯敬酒,他竟安坐如山,坦然受之。大约在其幻梦中,自己俨然是号令一方、说一不二的“族长”与“权威”,满座皆须俯首帖耳,稍有不从,便是忤逆。殊不知在明眼人看来,他不过是具不知进退、倚老卖老、徒惹哂笑的木雕泥塑罢了。
常见一类顶着“精英”名号的人物,专以乌纱轻重、钱袋鼓瘪论尊卑、排座次,相互借势。其中不乏昔日怠惰懒政、尸位素餐者,亦或有贪墨侥幸未败露之徒,间杂着靠偷工减料、瞒天过海起家之流。每逢需壮声势、充门面之时,便抛出些小恩小惠、厚礼佳肴,如钓饵般引些贪嘴的鱼虾上钩。待囊中羞涩,便翻新花样,巧立名目,集资敛财。其间纵有一二明白人,然既已深陷此网,便如入泥沼,纵然偶有清醒,亦觉身不由己,难以抽身。
是以,那等名为“宗亲联谊”,实则为各取所需、相互吹捧、阿谀奉承、论资排辈的场合,不去也罢。寻常人即便削尖脑袋挤了进去,往往只是跑腿听差、充作点缀的角色。与其凑此等热闹、蹭些残羹冷炙,倒不如安守本分,在学术研究、谱志续修方面做些切实功夫,纵使清苦,内心反倒能得一片安宁坦荡。
某君近日殷殷垂训道:“你我祖先,六百多年前本是同胞兄弟。你须辨清亲疏,助我登上‘常务’之位。待我成为首座,你便是常务,接棒指日可待!”他自己醉心于虚衔空名、封官许愿,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他一般无二。这般团团伙伙、私相授受,分明是人身依附与江湖帮派的劣习,偏有人趋之若鹜!人情固然可贵,只要适度,或可增进理解、融洽关系。然讲人情,断不可徇私情;重感情,万不能忘原则。公与私的界限,混淆不得。私情漫溢一寸,公义便退一尺;关系越界半步,堤防即溃千里。将血脉亲情当作晋身之阶、结党之绳,其用心昭然若揭矣。
更有一类显出两副面孔的势利眼。但凡嗅到些官商气味,无论对方在职赋闲,常挖空心思攀附。手拎礼品,腰弯如弓,谀词如流。哪怕替人提包拭履,亦甘之如饴——其意不过是为自家铺就所谓“门路”罢了。若遇寻常百姓,则往往冷眼敷衍,怠慢有加,大约是料定日后用不着。此类人心中所奉,大抵是“权势即真理”。若不得势,便对权势显出五体投地,媚骨毕现;一朝得势,则难保不行做官必贪、经商必骗之事。那些曲意奉承的,其真心几何?无非是下饵为垂钓,张网为捕获,拍马为骑马——马背上坐稳了,便常思扬鞭踏人、攫取好处了。
曾有人向我诉苦:引了几位“人物”去总部,理事长仅晤谈片刻,未亲陪宴饮,彼等便觉“颜面无光”、“未受礼遇”。我哑然失笑:“理事长有企业事务缠身,莫非要他抛下正务,为你等铺红毯、鸣锣开道,点头哈腰,再奉上鲍参翅肚方显‘周到’?”噫!这世上,愈是腹中空空、虚荣透顶之徒,愈是将那“面子”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某君在组织中谋得一职,每逢议事,必口若悬河,激昂陈词。待到需真刀真枪、攻坚克难之时,便祭出“没有时间”的法宝搪塞推诿,悄然遁形。及至尘埃落定、庆功摆宴之际,他偏又能“恰巧”得空,神采奕奕地现身,面无愧色道:“此事我向来鼎力支持,某活动我亦曾参与。若无我从中运筹,事岂能成?”坐享其成已属不堪,更遑论无功而腆颜抢功、贴金抹粉,享乐在前、吃苦缩后,此辈行止,可谓将投机取巧之术操演至登峰造极之境了!吾辈所需,原不是这般胸脯拍得山响、屁股一拍溜之大吉的清客。荣誉本是辛勤汗水浇灌出的花朵,岂是靠争抢撕扯得来的?表态不如表率,唯有不计名利,身先士卒,埋头苦干,担当尽责,方能赢得由衷的尊敬与真正的荣光。
或有人劝曰:“某君毕竟有头有脸,略有影响,何妨多予他一份颜面,给他一个台阶?”观其言,似与之惺惺相惜了。依我愚见:做事固然要讲策略,懂变通,但并非人人皆值得你给他台阶。给台阶之前,须先守牢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更要看清对方欲借此台阶攀向何方。胡乱施舍台阶,恐反被人得寸进尺,顺势而上,踏碎了你立足的根基——世间多少祸患,皆肇端于这等无原则的“和谐”与“周全”。道不同者,引来的未必是朋友,或竟是伺机而噬的豺狼。
不觉天色已暮,当搁笔矣。弄笔之人,一旦行文,便难免惹些是非。想来或有尊贵的看官恰好对号入座,恼恨我揭开了其光鲜的画皮,戳破了那层遮羞的绸缎,顿足捶胸,摩拳擦掌,盘算着要去何处告我的刁状了罢。
呜呼!我之“罪过”,大约便是让某些君子精心装扮的“体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无法藏匿其本相了。
然而我又深知,上文所述种种,不过是沧海一粟,断不可以偏概全。世间脊梁,终究还是多的。